死亡实况代理人[无限流](318)
我也不能实话实说,因为那太像一个“疯子”说的话。
要说那日我与他并不算太长的谈话中,他得到了什么,恐怕仅仅有我的坦白吧。
我告诉他我有癔症,并非时常清醒,提醒他撞见我发疯就尽量离远些。
可他并不把这当回事,我想,估摸是因他这一辈子见了太多怪人。
我猜他后来应该撞见过不少次我发疯,因为在我恢复清醒时,总隐约能想起郑槐模糊的影子。
好在,他比我想得更豁达、更坚强,也更不在乎我的癔症。
他说我不过是病了,何错之有?
于是我开始和他分享我的过去、我的落寞、不堪与可怜的自尊心。
他也把能说的都说了,譬如他当土匪的爹与深爱他爹的娘。
一次他向我提到,他觉得薛有山有些像他那意外身亡的哥哥,骨子里都是温柔的。
我想说,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不过是都死了罢了。
我没能说出口,只能趁着清醒给他乱扯些薛有山的坏话,试图把他逼走。
然而当我发现他对此有些不满时,我才意识到他深受薛有山蛊惑,用情至深,恐怕逃不掉了。
尽管如此,我还是想让他走,哪怕是逼他。
所以当方大爷称鬼上了郑槐之身时,我并不去计较他对郑槐造成的额外伤害,因为我知道,他也不过是为了救郑槐而已。
一顿打换一条命,当然是划算买卖。
我装疯卖傻,视若无睹。
甚至当抬着蛇箱的老头将郑槐塞入蛇箱之际,也只能咬牙告诉自己,不论多重的伤都会痊愈,郑槐会活着从那里出来,并因无法忍受而离开这是非之地。
可我错了。
错得尤其彻底。
我至今仍记得那一天。
1924年10月13日,薛有山的生辰。
大概是那日众人的反常举动引起了郑槐的怀疑,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确认薛有山在哪儿,又在做什么,要什么时候才回来。
一次我装疯拉着他说——薛有山死啦!
我看见他的脸色变得惨白,他拽住我的手臂,质问我,薛有山真的死了么?
我感觉他有点太不对劲,只能继续装疯,可他却忽然将我松开了。
他自言自语,说——
“死了也没关系……”
“他死了,我也没必要活着,我会去陪他的。”
大概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,他讷讷地说完那话后怔住了,而后就那么逃开了。
我以为郑槐很快就要走了,又加上无颜面对郑槐,我减少了和他的见面次数。
没想到他一直没离开薛家。
我也一直饱受癔症与良心折磨。
终于,1924年12月26日,我忍不住去找了郑槐。
我同他坦白说我想死,我觉得自己如今生不如死。
郑槐说这不是我的错。
不是我的错、不是我的错……
第二日我就上吊自杀了,就在一个无人的空院。
我觉得我就理该死在那种荒凉的地方。
没想到,我没死成。
我昏迷数日,当我醒来后,便听说了郑槐的死讯。
就这样吧……
我就知道这些了。
你也觉得可笑吧?我们大概连朋友都算不上。
说到底我并不了解他,也再没可能了解他。
让他安息吧。
***
②方玄(曾用名“方美”)
问者:郑槐和你是什么关系?
方玄:“夫人”和家仆的关系?说好听点就是主客关系呗……啧……薛无平你就不能自己回答吗?
问者:……别乱说话,问你什么就答什么。
问者:郑槐住在薛宅期间,你也曾对他造成伤害吗?
方玄:呵……大概算吧,但咱俩那会儿年纪轻,顶天也不过是干些小孩儿能干的事,算是口头暴力?但那也是为了逼他走。
问者:你为何不阻挠你爹殴打郑槐?
方玄:那是为了救他。
问者:你知晓郑槐跳崖身亡后可曾感到愧疚?
方玄:我没做错什么,为何要心愧?我单觉得惊悚,怕那小子日后成了怨鬼纠缠我们家——他现在不就缠着咱们不放么?
问者:你能否理解当初郑槐为何执意要嫁死人薛有山?
方玄:不能理解,难道你能理解么?他是个实打实的呆子。
———
[方玄自述]
我爹是个老糊涂,贪图“良辰美景”四字,也不顾男女,便硬生生让我兄弟姐妹四人叫了这名。
好巧不巧,我是家中老三,拿了这么个“美”字。
我从小想当道士,因为觉着当道士是个能自个儿改名的美差,哪曾想当上道士后才知道,原来谁都能改名。
总之,现如今我叫“方玄”,如今也就薛无平那丑东西成日喊我旧名。
方家是薛老地主请来庇护薛家长盛的,我爹平日里干的多是祈福一类工作,偶尔会帮着除邪亦或驱魔。
我自小和薛无平一块长大,他哥薛有山先前倒是挺好一人,常给我俩拿糖吃,也常给我俩寄回来些新鲜的小玩意儿作消遣。
太久了……
我想想,他开始发疯是在1922年和家里人大闹一通,直闹得满地血,我原以为是谁被砍了几刀,后来才知道那是薛有山吐出来的。
薛有山是个药罐子,我知道他身上常带病,但我毕竟不是大夫,没可能一直清楚他的身体情况。一日,他忽而就死了。
实话说,一点儿也不伤心是假的。
当初我觉得那小崽子薛无平和他哥有天壤之别,他哥知书达理宽容大度,那薛无平却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和我斤斤计较。
我觉得好人早死确实值得人伤心。
直到某天我爹告诉我,有一人被配给了薛大少成冥婚,我这才后知后觉,那人原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。
薛无平对此也显然难以接受。
可我俩还没来得及闹,次日,郑槐就进了薛家门
那小子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嫁给一个死去的男人,似乎不过是勉为其难地收了聘礼来和男人成亲。
那不过一咬牙的事。做一遭新嫁娘,换几箱子金银财宝,对他那么个连书都读不起的小子而言,应是值得的。
他不知道那些身外物都是他那条命换的。
为了将他赶走,我和薛无平成日寻他麻烦,可不论做什么,他都觉着不痛不痒。
当我爹拿起藤条痛抽他后,我愿意以为那郑槐终于该走了。
事实是我低估了那人的毅力,挨了那般毒打,他还是撑下来了。
他没走。
后来被假冒高人的二流子放入蛇箱中,也还是没走。
我搞不懂他,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,宁可和宅中的疯瘸子花弘做朋友,也不肯离开这儿。
薛无平告诉我,那人恐怕是太想要钱。
可我们很快发现,他是真的爱上了那个早已死去的伪君子。
薛有山啊薛有山,阴魂不散。
我和郑槐的交集说不上多,我总感觉薛家人有意不让我和薛无平接近郑槐。
他们大概是觉得那人很快就要送到阴曹地府陪他们家大少爷了,若是叫我俩和他生了感情,要误事。
我不是见死不救的人。
我记不大清是什么时候了,总之是一天夜里,我见那郑槐好似有些神叨叨的,便凑近看他在干啥。他摸着门张望许久,后来回头问我薛有山真的还活着吗?
终于问到点上了。
我给了他一个准话。
薛有山死了。
早就死了。
他看着我的脸,也没有过分惊讶,仅仅长舒出一口气,说好吧、好吧……
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大清了,我只知道郑槐说他心甘情愿留下,他爱薛有山,哪怕是要他死也没关系。
他大概是觉得薛有山的死亡与俩人的冥婚仅仅是一场意外,而非那薛大少蓄谋已久。
薛无平后来忍不住了,又去同他提了一嘴,我当时不在场,但薛无平说的应该很直白——他一直那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