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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都(193)

作者:风为马 时间:2023-10-13 10:44 标签:权谋 慢热

  “杀虎?好重的戾气,”郑士谋听笑话似的,“依你看,谁又是那虎?”
  商闻柳直视他:“阁老方才还承认自己手眼通天,这会儿却明知故问么?党同伐异是为虎,徇私废公是为虎,两面三刀、ko蜜腹剑是为虎,上下相蒙,令君臣道隔者是为虎——阁老,你问我谁是那虎?”
  音落的瞬息,狂风乍起,满园花叶颤声如雨,门户被拍得晃动,灯影乱着,书斋内的光随之缭乱。
  “错了,错了,”郑士谋不为所动,一路征子,“要老夫说,虎是天下人。”
  挣扑的门蓦地被弹开,恶风直灌,守候门外的哑奴急忙关门。商闻柳整理袖袍,道:“还请阁老示下。”
  “照你这么说,虎即是恶,那天下谁人不恶?天下谁人不是虎?”郑士谋吃掉黑棋,杀机毕露:“人生而为己,则天下岂有纯善之人?就是兰台这样自诩端方的君子啊,就没有露出虎相的时候吗?”
  商闻柳的脸色白了白,落子的动作一顿。
  “再一说,杀尽了山中虎,岂不是猴子便要称大王了?虎若完命,才是山雨欲来。你是那天上人,你要怎么做?”
  棋坪一声敲定,再无落子,两步黑棋间的孔隙已被堵塞,恰如商闻柳无话可说。
  白烟袅袅缭绕,郑士谋大笑:“兰台的诡辩之术,还要勤加练习才是!”“晚辈领教了,”商闻柳面上看不出情绪,“方才说到——”
  “方才说到哪里?是徐英川,”郑士谋看起来颇为惬意,“当年算是名动京华的人物,可惜名刀蒙锈,辜负了天恩。那桩旧案,既已盖棺定论,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?”
  “阁老这样,是在探下官的ko风?”商闻柳的策略不改,始终稳步防守,黑子截不断、吃不死,和白子兜着圈子做眼。
  郑士谋耐心很足,他无时无刻不是个善于潜伏的猎手,“老夫说了,故友之事,如何能不在意。”
  “阁老是怕了。”商闻柳笃定道。
  郑士谋猝地盯上他,那阴毒的神情仿佛在身上浇下一头凉水。
  “晚辈是客,定要给主人一个面子,”商闻柳落子抬眸,气息微凝,“当年旧案,卷宗中所述是徐英川与阁携手登高,在高台上望见远处佛寺敲钟。”
  他话音一转:“晚辈来时,正好也遇见晚课撞钟声,佛钟甚是宏伟,险些流连忘返,难怪当年阁老不辞辛苦也要上那高台一观。”
  郑士谋不免烦躁:“说你的正事。”
  “当年据说是徐英川与阁老同游的那座高阁,晚辈偶然登上,发现一件怪事。”
  “哦?”
  “向寺院的方向,当年起了一座酒楼,从徐英川那位置看过去,理应是看不见寺院敲钟的,”商闻柳道,“可是他偏就看见了,还和郑阁老一同看见了。”
  长久的静默里,黑白棋子来回厮杀着。
  “好啊,百密一疏,想不到他也算计了我。”半晌,郑士谋伸手执棋,灯火扑簌的,琉璃子的光芒为之一黯。
  屋外隐隐滚起闷雷,眼看就要下雨,潮气从地底涌上,熏香气味似乎被土腥气冲淡了些。商闻柳抬袖擦汗,猛地听郑士谋阴恻恻道:
  “第二着,我要断你的黑龙。”
  商闻柳心中一悚,垂眸看棋盘之内,不知何时,白子已成兵阵,左右横断了他的生天,他是退无可退也战无可战,几乎只剩垂死的挣扎。
  方才不过是弹压,现在才是锋芒毕露的杀招。
  “如果老夫猜得不错,你查到了货船之后,势必会一路引火烧到漕运。你想查漕运,户部就躲不开干系,户部嘛,向来是老夫的地盘。”出乎意料的,郑士谋单刀直入,并不避讳什么。垂暮老人捻着棋子,道:“但这和我有无瓜葛,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,兰台不妨猜一猜,现在送进宫的账簿里,有没有我郑重裕的一份?”
  “阁老都这么说了,想必是没有。”商闻柳节节败退,生门皆被吃住,在困局中撞得头破血流。
  郑士谋面容苍白,却有得胜之色:“那这些天你奔走来去,还是一场空啊。”
  商闻柳没有急着落子,耳侧风声扑啸,心中棋盘已成战场,他是调兵遣将的主帅,不出帅帐,却弹指灰飞烟灭。
  “阁老费尽心思,不就是想听听晚辈的推论吗?”
  郑士谋欣然允许:“你说。”
  “事情要从轸庸元年,云泽铁矿欠税开始说起。”商闻柳开门见山地,“那一年的欠税,往后二十年也没能补上,这是后话了,今天只提那一年,或者说,那一天。”
  “那一天,徐英川为着一件事到了码头,苦于视野狭窄,登上高台观望。当时任户部侍郎的阁老并未同行,这与刑部的卷宗截然相反,而在这之后,他便启程前往薄云关。”
  “原本我对徐英川做么做的动机还抱有怀疑,可是适才阁老的话,令晚辈想明白了。”商闻柳迎上郑士谋的目光,“阁老方才称徐英川为‘阿川’,徐家小郎,不是谁都能这般称其ru名,何况当年徐英川已过弱冠,早已经起了字。就是这样几乎称得上是亲人的阁老,却犯下一桩令他无法置信之事。那一箱箱所谓的‘香料’——云泽的铁矿,恐怕当时就在船上吧。”
  云中闷雷轰然,乍的一亮,商闻柳捻棋的指缝间,钻过丝丝燃香白雾。潮气已经压不住,窒闷的湿热向人鼻cun间攀爬而上。
  “这时的他,可能已经有所预感将来之事,所以才会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疑点,也许是打算回朝之后,还能将此案置于尚可转圜之地。”
  “晚辈大胆地猜测,这也许是徐英川一生中唯一一次逃避,也是最后一次逃避,但他决计想不到,和他已经亲密到可以直称他ru名的人,竟然已经算计好了他即将一步步踏入的死局。”商闻柳悬棋已久,重重落下时看不出章法,似乎已经放任自流。
  “旧事一晃二十九年,阁老可还记得当年在码头遇上徐英川的场景?是惊慌,还是愤怒,为了他一路跟踪,或者为了他这份不信任?”


第162章 自戕
  郑士谋拊掌:“好一番推论,当年兰台还没有出世,这副模样,却像是已经洞悉前因后果一般。”
  “可惜,你又错了,”郑士谋道,“徐英川的死,并非我一人促成,是他自己不知收敛,徐家骄横跋扈时,可曾想过家破人亡的那一天?”
  “兰台说老夫是恶虎,可是顺应天意,哪还分什么正邪?当年怀疑我的人可不少,弹劾老夫的折子,其实并没有中途被拦,都送到了先皇的御案上,可是最后却石沉大海。这不是我对谁的授意,也不是谁刻意来讨好我。”
  “徐英川既死,已经不能挽回,无论是对是错,此时再受理,便是先帝的过错。天子如何能错?那些折子,是被先帝淹了,”郑士谋轻咳几声,“没有必要的东西,更加没有必要存在于世。有人懂得这个道理,譬如先帝,譬如老夫;有人不懂这个道理,譬如徐英川,又譬如兰台你。你想做第二个徐英川么?”
  “李家帝王,最逃不过的就是‘多疑’这两个字。”郑士谋的笑容里有深意:“第三着——”
  商闻柳突然打断:“第三着,晚辈要提阁老的棋筋。”
  “你......”郑士谋尚未反应,商闻柳已经落子,极狡诈的一手棋,将棋眼豁然开朗,黑龙缓缓昂首,包吃了郑士谋的兵阵。
  “骗棋!歪门邪道!”郑士谋怫然大怒,推开满盘棋子,琉璃子跳溅在地砖上,噼啪乱响。一时之间,大地为棋枰,棋子无论处于何地,都成一局,而一黑一白两颗头顶,竟自然而然融进了局中。
  商闻柳露齿笑道:“手谈之道,但凡循理,还分什么正邪?”
  “好啊,原以为你尚可与我对弈——”郑士谋脸色发着青,应该是气急了,连被掀翻的棋盘都不屑于看一眼,“老夫高看你了!”他忽的低头,掩ko猛地一阵呛咳,帕子上一片湿沫,泛着些淡红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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