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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都(135)

作者:风为马 时间:2023-10-13 10:44 标签:权谋 慢热

  商闻柳哪里想到当今天子正坐在里面。他落衙回家的半路看到锦衣卫往官驿那处赶,心说只怕要出事,温旻那个xin子,被人暗害了怕都不知道。他脚程慢,一路赶过来,见此处已经是灯火通明,温旻的马就在大门外,也不知人正在哪一间屋中,便扯了个谎,骗过门前把守,闯了进来。
  明着说找指挥使当然是不成的,商闻柳原本琢磨着亮了刑部主事的身份,这守门的锦衣卫进去通传,温旻自然知道是他来了。谁知这里面竟是这般局面,他又想到自己方才言行无状,背上当即炸了一层白毛汗,强自镇定往屋里去。
  李庚坐上首,温旻和江抚皆在边上立着,商闻柳嗅着屋内浓重的血气,压住腹中翻天的作呕,跪拜了天子。
  “是你啊,南关瘟疫朕后把你调离大理寺,傅爱卿还常说我是横刀夺爱,”李庚微微一笑,“今日正巧了,有一桩案子,朕要让你来断一断。”
  骑虎难下,商闻柳跪地不起:“陛下抬爱。”
  李庚轻描淡写把眼下的情形说过,又问他:“这桩案子,你待如何?”
  冷汗凝在额角,商闻柳仍是面沉如水。早在外面皇帝就该听见他自报家门,在南关他和温旻显得默契,这时候温旻有难,皇帝竟把这样涉及皇家秘辛的案子告与他知道,刻意让他来发表一番言论,这用意隐隐约约在商闻柳脑海中浮现。
  李庚微笑着,看着自己这些臣下。
  温旻如何不是心乱如麻。在李庚眼中,商闻柳是能吏,温旻若真的在今夜失势,和他交好之人当然也要受到波及,皇帝是在敲打他们关系的虚实,朝廷需要实干派,而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。也就是说,只要商闻柳在此刻把自己撇个干净,今夜温旻指挥使的位置一旦被褫夺,商闻柳便要加官进爵了。
  皇帝不是真的要听他在这里分析案情,而是要看他的态度。
  兰台,你会怎么选。温旻在心里无声地问。


第114章 前路
  思量半晌,商闻柳郑重其事地抬头,竟也没有看温旻,而是直直对着江抚道:“刑狱案件,全要凭证据和初情还原,既然江同知说这公文是证物,下官不才,正是与文书镇日打交道的,江同知可否将这文书借给下官一观?”
  江抚脱ko而出一句:“你也配。”
  李庚瞄向他,江抚心有不甘,悻悻道:“陛下,此人并无刑部的文书,恐是贸然带了牌子过来捣乱的!”
  “朕在这里坐镇,又有锦衣卫把守,料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。这个小主事在刑狱上有些见地,今夜总归是睡不好了,听人断案倒还新鲜,你就甭拦着了。”
  江抚不情不愿地将文书交给商闻柳,岂料商闻柳不过看了寥寥数行,便陡然仆在地上,扬声道:“臣,恳乞陛下赐臣一死!”
  温旻与江抚俱是一惊,江抚顾忌皇帝在场,并未破ko大骂,只略略抬高了嗓音:“你大胆!今夜是什么场合,岂容你来大放厥词!来人,把他叉出去!”
  皇帝横臂把江抚拦下:“急什么,听他说说。”
  商闻柳疾声重复道:“恳乞陛下赐臣一死!”
  李庚扬眉:“哦?这文书写了什么,竟让你犯了这么大的罪?这案子是能断还是不能断,你且说清,从进门起你便油嘴滑舌把江同知耍弄了一番,朕要你老实交代,否则便真把你拖出去砍了。”
  商闻柳跪地不起,拜过两拜,额头贴于地面,本是诚惶诚恐的求死姿态,答话的声音却掷地有声:“臣左右为难,退一步便是欺君,进一步便是罔上,臣虽起于微末,却有幸得陛下爱识,断然不愿做目无君父之人,故而向陛下乞求降罪!”
  这会儿倒成了“降罪”了,皇帝拢着披风,眼睫微垂:“恕你不死,起来回话。”
  再神神道道地卖关子,这颗脑袋便真的要落地了。地上又凉又硬,商闻柳本就没想耽搁,拂去袍摆灰尘,对着皇帝又是深深一礼:“陛下,这文书有问题,若是据实已报,今夜这样的景况,也只能粗粗知道江同知这份文书出了差错,想要查明,则江同知便会平白受冤屈,这是戕害人臣,因此臣不敢罔上。”
  “你!”江抚脸色一变,抄起手就向商闻柳抓去,温旻脚步一错,巧劲把江抚撞开。
  隔着一个温旻,江抚心火直燎,恨不能把这贸然闯入的人给劈碎了。
  “可若是知情不报,那便是欺君,臣只好出此下策!”
  李庚听他这长篇大论听的烦了,摆摆手说:“莫扯那些君君臣臣的,这公文有什么问题?”
  商闻柳深吸一ko气,说:“江同知这份文书,是宏庆初的浙地文书。罪臣在刑部任职,无意间听说当年一整年的文书都是地方文吏抄录了两份相同的文书,送到京城由各部的人手核对后,再行入库。这一点,不止六部,锦衣卫应该也都清楚。”
  江抚盯着他:“宏庆初根本没有六部的文书经过我手,此事我哪里知晓。”
  商闻柳站了起来,凝起双眸,冷冷地回敬道:“那同知此时便知晓了。”
  “浙地的官衙惯用松烟墨,松烟墨较之京官常用的油烟墨,其色沉黑而无光泽,而油烟墨在灯下照亮后,浓郁乌黑,宛有漆面亮光。如果是宏庆初年浙地送去户部的公文,那抄录时所用的一定就是松烟墨,而非六部惯用的油烟墨。”
  他这时才看向了温旻,那双眼眸中波澜迭生,漆黑的瞳仁像要把他包覆起来,商闻柳的心重重跳了一下,没有继续耽溺在这里,他转而将文书呈给皇帝,顺带举了边上的书灯来照亮纸面。
  “陛下请看,这墨字表面光滑,确系油烟墨无疑。”
  江抚要上来,商闻柳微微侧身,把他的目光挡住:“这份文书虽然有当年的押印和签文,但确凿是油烟墨抄录的,这便是可疑之处,刑狱判定中,最漏不得这般的疑点。只要去查一查当年同批送到户部的文书,就能知晓这份公文是否真的有问题。”
  他的用词很谨慎,只说是否有问题,而不是真或假。
  李庚大致也明白了,睨了眼江抚,道:“回去多查查吧,江抚急心办事,倒可以体谅,只是莫再被什么人给糊弄了。”
  江抚一惊:“陛下!”
  李庚起身要走:“此事到此就算完,灭门的案子还是要温旻去料理,这文书嘛,朕自有定夺,你们二人莫再为着此事起争执。”“陛下!”江抚心头大惊,往外追了两步,“陛下!万不能相信此人!他深夜擅闯此地,分明没有刑部发牌,却谎称是来录事案情,其心本就可疑,怎能听之信之!”
  皇帝停下脚步:“好了江抚,刑部的人自有刑部去处置,你越界了。”
  江抚一顿,霎时间明白过来,寒意迅速攀上脊背。
  他越界了!越的不是刑部和锦衣卫两座官署这条线,而是君臣之间的这条界线。换句话说,今日这案子本是皇帝交由指挥使督办,意思就是此案只需让皇帝心知肚明即可,岂有他从旁来染指的道理。
  但既是如此,为何皇帝今夜还会跟从他前来?
  江抚来不及细想,倏忽间便跪了下去,伏身叩首:“臣知罪!”
  皇帝道:“你有什么罪?朕最厌恶有人动不动便来请罪,把朕当做什么?夏桀商纣?”
  江抚冷汗涔涔:“臣断无此意!”
  温旻静默地站在一旁,嗅着屋内尚未散去的血腥,抬眼看着商闻柳。今夜好险,错一步就是血溅三尺,但他心中反倒没有什么惊涛骇浪,好像只要商闻柳站在他身边,万顷波涛都会平息。
  江抚还跪着没有起来,他身前的九五之尊已然折返,门外有人开了门,氅衣手炉纷纷往皇帝身上披挂,“闹了一晚上,也该休息了,都散了吧。”
  江抚憋了满肚子气,带着自己的人撤离了驿馆。
  门就这样敞着,满屋血气总算散去一些,忽然间,李庚负手转身过来,话音一变:“至于朕这位刑部主事,冒领腰牌闯进来,若人人都如你这般,那朝廷法度就是一纸空文了。但念在今夜是事出有因,这头就不用砍了,罚俸一月,好好思过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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