玩乐时间(51)
谢可颂迂回:“我们……”
“哎,不着急。”早有预料似的,谢可颂话才出口,就被柏望舒和蔼打断,“甜食吃多了还是有些腻,该上饮料了。”
柏望舒再按叫餐铃。
这次服务员推来一辆银色餐车,深色酒瓶沉甸甸地行列排开。
“我身体不好,但人在这个位置上,不得不喝,你也肯定是要喝的。”柏望舒笑靥如花,“朋友酒厂新一批的木桶精酿。老规矩,喝开心了,什么条件都可以谈的。”
展游顺应道:“是。”
话音刚落,哗然骚动,众人整齐划一地动了起来,开瓶倒酒。
玻璃杯敲击桌板,刺耳欲聋,谢可颂感官混乱,仿佛溺在啤酒瓶里。“咕嘟咕嘟”,他努力维持惯有的理智,一边往杯子里倒酒,一边分神观察展游的状态。
下一刻,时间倏然变慢。
啤酒溢出,沿着杯壁流下。谢可颂毫无知觉,依旧维持着倒酒的姿势,双目微微张大。
他看见展游爽快地拎起一瓶酒,用牙咬掉瓶盖,吐掉,隔空朝柏望舒敬了敬,抬头将啤酒一饮而尽。
喉结滚动,多余的酒液从展游嘴角滑下,淌至下颌,最后渗进衣领。他不以为意,解开几粒衬衫纽扣,撸起袖子管,倒着晃晃瓶子,示意自己喝了个干净。
好像一只从城市回到原始森林的狮子,展游眼睛又凶又亮,显得好斗、野蛮、粗鲁。
谢可颂跟展游同进同出,从没见过展游如此草莽的样子。
展游察觉到谢可颂的目光,瞥过来,莞尔,变回熟悉的模样。
他扶了把谢可颂倒酒的手,捏起一沓纸巾,默默帮谢可颂擦干净台面上的酒渍。
“这幅架势,还当自己二十出头呢,”柏望舒悠悠讥讽,“为了那点项目,喝到胃穿孔。”
“不至于吧……”展游回忆半晌,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,“就是吐了点血。”
所有人听了都跟着起哄,连柳青山和杜成明都不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情,只有谢可颂一个人锁紧了眉头。
读书、创业、投资,展游都做得相当成功。他有钱有名,从来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,每天处理很多复杂的工作,却从不搞砸任何事,甚至有闲心去逗逗谢可颂。
展游看上去像命运钦定的幸运儿,又或是游戏里的主角,在打到结局之前就足够自信地宣言自己一定会赢。
可是游戏主角不是一出场就拥有无敌装备面板的。
谢可颂很难想象以展游如今的成绩,有谁能逼他喝他不愿意喝的酒。因为关于展游的过往,谢可颂什么都不知道。
宴会继续,柳青山跟展游一唱一和,比谁的体检报告更健康。
杜成明让他们别吵了,自嘲“你们体检的异常项目只有一列,但我有两列”,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。
“工作起来经常顾不上身体,我们团队一向很有诚意。”谢可颂的声音从人堆里插出来,迎着打量的目光客气道,“希望这次也能顺利合作。”
一桌子人,只有谢可颂自始至终想着好好工作。
他年轻、没什么心眼、语词生硬也不惹人讨厌,音色凉得像落入酒杯里的冰块,叮铃脆响,让多人欢腾的场面稍稍平息。
柏望舒视线划过谢可颂,“是啊,十年前说要建yth,提案匪夷所思,但好歹做成了。”他下巴一抬,凉爽啤酒滑下喉咙,缓了缓,“展游讲话不靠谱,但做事还算脚踏实地。”
“现在我也很有诚意啊。”展游笑吟吟,膝盖在桌下碰了碰谢可颂的腿。
柏望舒绕开话题,又提起一瓶:“喝。”
展游喉咙里含混地笑出声,手臂一伸去拎酒,指尖刚触碰到冒着冷气的瓶身,目标物就被谢可颂截走。
“展总,”谢可颂这样叫展游,“我来吧。”
谢可颂用开瓶器撬开瓶盖,拿过展游的杯子,倾斜,替他倒满,最后将酒杯推到展游手边。
透过杯壁看,展游的脸在浅黄色的啤酒中晃动、溶解,等到酒花散去,惝恍间扭曲成另外一幅更年轻的模样。
第27章 海鸥是如何整到薯条的
在展游中学毕业那年,父亲去世。又过一年,他出席了母亲的葬礼。
大学毕业,展游把自己关进房间里,翻来覆去地思考自己该如何度过剩下的漫长人生。三天后,他打开了父母托管在银行的保险箱。
总之先去整点钱吧。展游如此想道。
人要选择做喜欢的事情,但如果选不了,那就先去做来钱快的。
据展游所言,他一开始做地产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,只是看中当时行业正处于爆发期,便于积累财富而已。
他是那种嗅觉很灵的人,并且胆子够大,专业对口,跟着经济形势走,事业一路高歌猛进。
尽管父母给展游留下了足够他安度余生的钱财,但对这个动不动就投入数十上百亿的行业来说,这点钱远远不够。
柏继臣不用工作,拿信托金过日子,给了展游他当时闲置的所有钱,帮展游凑齐了踏进地产的入场券。
展游人缘很好,有人愿意帮他,可是自己的事情终归还得自己来做。
他资金不足,一开始只能做四五线城市的住宅,连施工队都要外包;后来又接了商场的运营、小区的物业,算赚点零头。
人手不够,一个人当十个人用,事情全压在展游一个人身上。
不过展游觉得无所谓。因为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那样不屈不挠、意气风发,觉得只要意志力足够强大,就能战胜身体的极限。
有一回,展游去某个穷乡僻壤做棚改户项目。
他下乡前一天跟另一伙合作方应酬到很晚,脑子不太清醒,一时疏忽,忘记作为贺礼的那两头猪,得用红布裹一圈才好抬进村。村民说他晦气,追着他从村东骂到村西。
没办法,项目还得谈。展游去村支书家里赔礼道歉,小板凳上一坐,敬品质很差的烈酒,混着灌,从天黑喝到天亮。
好不容易把人哄高兴了,展游胃如刀绞,迎着朝阳从屋子里出来,摇摇晃晃没走几步,扶着一棵树,给同事去了个电话。
电话挂断,哇哇大吐,呕完还笑了一声。血块喷溅到野草上,跟拿来捆猪的布一样红。
哈哈,他妈的,现在倒是挺红的,昨天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备着红色的东西?这是展游失去意识前脑袋里冒出的最后一个想法。
展游再次睁眼时,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,歪过头,看见一盘氧化了的苹果,苍蝇在盘子上绕来绕去。
头疼,有点饿,其余没什么异常感觉。他坐起身,目光一晃,略微惊讶。柏继臣正站在展游床尾。
有椅子不坐,柏继臣嫌脏,抬手驱了驱蚊虫:“感觉怎么样?”
“很好。”展游还笑,“这是半年来我睡过最好的一个觉。”
“我不理解。”柏继臣很认真地问,“好好的日子不过,把自己搞进医院,值得吗?”
展游满不在乎:“赚钱嘛,哪有不辛苦的。”
“你要多少钱。”柏继臣表情纠结,“我……我帮你问问我爸。”
“不用不用。”展游两手一摊,“我也不知道多少才够,但越多越好,因为……”他搓搓手,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“因为我有一点想做的事情。”
柏继臣问:“你要做什么?”
展游用牙签戳苹果,顾左右而言他。
过了许久,展游忍不住问:“柏继臣,你就没有想做的事情吗?”
柏继臣不假思索:“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游手好闲。”
展游:“除了这个呢?”
柏继臣:“没有了。”
“没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吧。”柏继臣直言,“反正人也是要死的。”
展游坚持,稍稍提高音量:“就是因为人是要死的,所以才会有非做不可的事情。”
空气徒劳地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