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而复始(99)
他趿拉着沙滩鞋走在细软,每一步都会凹陷进去的白色沙滩里,看到不远处开着的一家啤酒车,走过去要了杯低度数的樱桃啤酒。
啤酒上层浮动着白色的、膨胀的泡沫,与身旁大海拍打上岸的浪花同样发出滋滋的、泡泡爆裂的声响。
周止静静吸着烟,斜倚在无座的桌板上喝了口酒。
太阳在喧哗中逐渐朝波纹荡漾的海里游去,光线发红。
从他的角度,可以看到文萧在阳光下腾起薄红霞光的青涩面孔。
没由来的,周止想起不久前文萧问他的问题,为什么不继续演了呢?
脑海中再次浮现那封跨洋也尘封了一段时间,仍旧未被回复的邮件。
周止一手拿着玻璃杯,另一只手下意识点亮屏幕,翻找出那封被许多新邮件压走的已读邮件,点开标题【主题:《The Moon》】。
他悬在删除键上的拇指还是顿了顿,周止望着手机屏幕,有些失神。
面前忽地晃入一道高挑的人影,周止本能地抬头。
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反光的黑色墨镜,头顶扣着深色鸭舌帽,即便遮住大半张脸,周止还是一眼认出年锦爻唇角微笑的弧度。
周止轻且缓慢地眨了下眼。
从年锦爻眼前覆盖的墨镜的反光中,看到他自己的生动且被火红色的霞光笼罩着的、俊朗的面孔。
与他一同罩入这片反光中的,还有身后发出潮骚轰鸣的、层层叠起蓝丝绒般褶皱的、将大地覆盖的一块蓝色的布。
在这样西沉的太阳光照中,啤酒沫渐渐破裂、融化的清脆鸣叫里,产生了一些隐晦的、朦胧的、不可言说的瞬间。
周止目光未完全聚焦,他走神地看着墨镜反光中的自己朝自己靠近。
“啵!”
年锦爻重重在他唇上吻了一下,发出巨大的响。
周止反应慢了半拍,一皱眉,“啧”了他一声。
年锦爻露在墨镜下的嘴咧开,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,笑得很得意,语气透露狡黠:“就说早晚会亲到吧。”
周止狠狠抹了下嘴,擦到他脸上:“操!都是口水,脏死了。”
年锦爻不满意他擦的动作,忽地抬手按住周止后颈,不顾周止挣扎,用力吻上去。
“唔!——”
周止张圆了眼睛,不好对他下重手,克制力道地挣扎,手机“咚”地掉下去,融入沙子里。
两人吻得气喘吁吁,年锦爻倏地松开手。
“你他妈的——”周止一把推开他,粗声喘着气,瞪着他,眼角的痣在夕阳下发红。
年锦爻笑兮兮地看着他,弯腰去帮周止把手机捡起来,看到他还亮着的手机屏幕,动作一愣。
周止咋舌继续擦掉嘴上的口水,不满地问: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你又跟踪我?”
年锦爻没吭声,缓慢直起身,手里还握着他的手机。
周止把手机从他手里接过去:“怎么不说话?你小子做贼心虚啊。”
年锦爻还是没有讲话,戴着墨镜直直地盯着他。
周止在墨镜反光里看到自己有些变形的脸,低笑了下。
“王宜找你了。”年锦爻忽地出声。
周止还在讲话的声音倏然停住,先是看了年锦爻一眼,又低头看了眼亮着屏幕停在邮件上的手机,而后又抬起脸,张合了下唇,什么都没有说,看了年锦爻好一会儿:“啊……嗯。”
“不回复他吗?”年锦爻问,“以他的性格肯主动发邮件给你已经算定好了。”
“嗐,我也没打算去。”周止看了眼还在拍戏的文萧,把手机暗灭,收回口袋,一口饮尽剩下的啤酒,迈步朝车旁走去。
他有点饿了,正好想到方才开车路过的一家麦当劳,想着文萧今天杀青,打算买来请剧组的人吃。
年锦爻跟上他的步子:“真的不去吗?王宜这么多年一直在拍商业片,他来找你一定是有了自信能拿奖的本子。”
王宜早年拍文艺片拿了几次最佳导演,但文艺片终究无法支撑生计,好在王宜懂得贯通,成功转型了商业片导演,在美国拍了很多年票房叠加的商业大片。
多年商业片养成的习惯,王宜拍电影的目的性很强。
现下他肯发邮件给周止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,连演员都称不上的人,必定是周止的形象极其适合他的某个角色。确切说,是他手里文艺本子的某个角色。
王宜不拍文艺片数十载,此次出手,必定是对某个或某几个奖项势在必得。
年锦爻快步走了几步,超上前,挡住周止要拉开车门的手。
周止脚步一顿,抬眼看着他,表情没有多少变化:“是你说服他来找我的吗?”
“不是。”年锦爻隔着墨镜,静静注视着他一段时间:“我只是恰好听说他在公开招募演员,想要自己去投来试试,就把《白菓》发给了他而已。”
年锦爻这个地位和奖项含金量,和去海选试戏这件事放在一起实在是过于诡异。
但他说得理直气壮,让周止短促地笑了一下。
“但他没有找我啊,”年锦爻继续道:“他找了你。”
“我不会拍戏的。”周止抬手排开年锦爻挡在车门前的身体,拉开门坐上去。
年锦爻紧跟着绕过车头,拉开副驾驶,一屁股坐上去:“为什么不拍了?”
周止点火的动作顿了下,叹了口气,手臂搭放在方向盘上,无奈地转过头看他:“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,更没有那个天赋。我要带我儿子去看病,我手里还有文萧要带——”
“小孩的事情很好解决,文萧我可以找人带。”年锦爻把墨镜摘下来,看着他:“这些都不是问题。”
周止跟他说不明白,踩了油门:“我会一直带文萧的,不可能让其他人带他。”
车子在一阵颠簸中驶上公路。
年锦爻憋了一段时间,在震荡中语气冰冷,开口咄咄逼人地诘问:“文萧对你就那么重要?重要到可以不拍王宜的戏?”
周止在文萧的事情上不会退让,态度强硬:“这不是一码事儿,我跟你扯不清楚,是你自己先入为主对文萧有意见在先。”
“从始至终你就觉得文萧特别重要是不是?重要到你可以为了他连拍戏都可以放弃?!”年锦爻提高了点声调,语气显得有些尖锐。
车里蓦地陷入一派纯然的死寂。
周止喉结滚动一下:“这是不一样的。”
年锦爻的目光落在周止侧颜,太阳已经沉落,盖不住某些昏暗中滋生的癫狂。
他忽地嘲弄一笑:“那我呢?你心里到底是我重要还是他?”
“我们没有必要因为这个吵,”周止有些烦躁地捏了下鼻梁,但还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,他车速提得有些高;“我不拍戏不是因为文萧。”
“那是因为什么?!”年锦爻攥紧拳头,咬了下牙,嗓音提高了很多,深色的眼瞳中闪过克制不住的怒火与妒恨:“你不就是因为当年泄片,觉得自己耽误了文萧才——”
“年锦爻!”
周止再次开口,嗓音更高了一些,径直打断他的争吵。
年锦爻不依不饶地继续:“你总是逃避这个问题,文萧——”
“是因为你!!”
周止情绪有些激动,蓦地低吼了一声。
年锦爻的声音戛然而止,不可思议地看着他。
太阳完全沉落下去了,周止身旁的车窗外,海、天混为一色,在透明的玻璃窗上混淆着凝聚成更深的蓝。
周止的手攥紧方向盘,深吸了口气,又缓缓吐出来:“锦爻,我不演戏,是因为你。”
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,告诉年锦爻这也并没有什么影响,但周止的笑容顿在唇边,看起来苦涩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年锦爻有点愣住了,看着他,反应不及地开口:“我怎么……”
“我也不知道——”周止开口的声音忽地消失,他停顿的很突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