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而复始(39)
他这四个字一出口,周止面色就沉了一些。
“天上人间”是涣市出了名的商务KTV,跟普通唱k的地方大不一样。
叫李萌过去恐怕不太合适。
周止朗声笑了下:“真是不巧了陆哥,我们小萌明天在临市拍个素材,我这前脚刚把人送上飞机——”
“没事儿,你来也行啊,”制片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,“你先来替她谈谈嘛,我这都是大制作大老板,给你这么好的机会小周你不要那我可联系别人了啊。”
“没没,”周止笑着道:“您想起我我不知道多激动了,成,您发我个时间,我明天保准到。”
陆制片夸他上道,还对周止夸下海口,保准儿能分他口饼吃。
周止乐呵呵挂了电话,笑容顿失。
陆永年不可能这时候想起他,一定是背后有人在撺掇。
但他不去不行。
周止有点头疼,抓了把头发,皱着眉下了车。
周乐乐被阿姨带去楼下玩了,赵阮阮去上班了。
家里没有人。
周止还没吃饭,在冰箱里翻找了点剩饭在微波炉里热了一分钟就凑合吃了。
他想了下,还是给过去四年一直联系的周乐乐的主治医生打了电话,确认住院可以推迟一天才去公司提交了重新休假的流程。
等老板批复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。
周止在书房翻看邮箱里李萌和何维的邀约,听到门口一阵窸窣。
软绵绵的脚步声贴着地面响起来,哒哒敲在周止心头。
他心有灵犀地一回头,对上一张挤满笑容的小脸。
“爸爸!窝都想你啦!”周乐乐扑过来,倒进周止臂弯里。
周止蹲在地上,抱着他,手指在小孩鼻头上勾了一下,“多想爸爸啊?”
周乐乐挺着小肚腩,粉嘴巴嘚吧嘚吧地:“想到菩萨都说不能更想啦!”
周止好笑又好气,把他抱出怀里,和自己面对面,义正言辞:“菩萨不是真的,每个人的菩萨其实是自己。”
“不呀,”周乐乐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,大眼睛眨了眨,比周止还要像两颗明亮的电灯,“爸爸生病,我去求求菩萨,爸爸的病就好啦!”
他两条短胳膊叠起来,手捏成肉球,天真又稚嫩地念了佛号,对周止讲:“我要多拜拜菩萨大人,菩萨大人就会让乐乐的病也快快飞走啦!”
第21章
周乐乐有自己一套得天独厚的逻辑。
周止拿他没有办法,在饭桌上屡次叫了小孩的大名以示警告。
“周麒,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,把西蓝花给我吃掉。”一直到午饭,周止的好脾气在小孩身上消耗殆尽。
在周乐乐第十一次把碗里的绿色蔬菜挑到菩萨的塑料供盘上时,周止黑了脸,一拍桌,震得桌面上摆放的碗筷都抖了几下。
周乐乐生活于某种三岁小孩开始的敏感期,执着于某种将颜色分类的秩序。
接纳除了绿色之外,红橙黄等一切颜色的食物。
“我不要,菩萨说她要次西蓝发。”
周乐乐绝对不是虔诚的信徒,有随时随地把菩萨当救兵搬来搬去的天赋。
“我数三个数,你给我捡回去吃掉。”
“三。”
他要闹个性的,手上的勺子甩到桌上去,把嘴唇撅成猪嘴,两道细细短短的矮眉毛蹙着,有种说不出的熟悉。
“爸爸是坏蛋!”周乐乐鼓着胸口呼吸,眼泪挂在眼眶里,蓄成两个亮盈盈的水洼。
由于身体原因,他甚至称得上被溺爱,平时虽然很懂事,但耍起性子的时候比谁都倔。
这样的毛病让周止无数次想到一个人,眼眶被钉子一根根钉上了,阵阵地泛痛。
“二。”
周止语气更冷一点,面孔也沉得可怕,用骨裂的手做了个手势,后知后觉才想起来,扯到裂开的骨缝,动作稍稍僵了一下。
周止黑着脸,眼睛盯着小孩,久久不讲话。
他的脾气算不上多好,可以说十分差劲,有吓哭小孩的先例,阿姨从厨房出来面容慈祥地叫停战火。
但周止火气上来谁都拦不住,好看的眼睛瞪着,苍白的面颊下泛出愠红。
周乐乐遗传有他与另一人的糟糕性格,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挂着金豆豆,也不服输地回瞪着周止。
周止此刻的情绪不无迁怒。
阿姨过来替小孩把挂上眼角的两行泪擦掉,周乐乐忽地“哇”一声放声大哭,转身扑入阿姨怀里去。
他讲话讲得断断续续,声泪俱下地哭诉给阿姨:“爸爸都不吃……为什么我要吃……”
哭得惊天地泣鬼神,下一秒就要哭倒长城。
周止一下站起来,冷笑一声,拍了桌子:“你爱吃不吃。”
说罢,转身回了书房开始处理工作。
过了很长一段时间,屋外的震天的哭嚎声消失好一阵后,书房的门倏然被小声叩响。
称之为“叩”也不准确,像猫儿伸了爪子悄悄地挠。
那声音软绵绵的,透着股愧疚的不情不愿。
周止握着鼠标的手顿了下,唇角挂起一瞬淡淡的笑,但很快被他放平。
他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,半跪在地上。
门被一点点推开,小孩擦着肉脸颊,从门后蹭进来,扑进周止怀里,粉嘴巴上下一合,乖巧又害羞地叫他“爸爸”。
擅长拜菩萨的周乐乐有他得天独厚的撒娇卖乖的技巧,肉乎乎的身体扒在周止肩头,发出卖乖三连。
“爸爸我错了。”
“爸爸对不起。”
“爸爸原谅我,好不好?”
周止的脾气硬不起来,把他抱起来。
周乐乐在他怀里,荡摆着短而胖的小腿,小手攀地很紧,身上暖烘烘的温度熏得周止眼眶发热。
“以后要乖乖吃菜,知道了吗?”周止声音发闷,叮嘱他。
小孩迫切地点头,像啄米的鸡。
他柔软的嘴唇凑上来,轻轻吻了下周止的脸颊,像周止每晚入睡前要吻他那样。
“对不起,爸爸也对不起乐乐,”周止的嗓音愈发地哑,艰涩地开口。
他忍不住更用力地抱紧怀里的小孩,仿佛要把他融入身体,像小孩还孕育在他荒谬的、怪谲的身体中那样。
心头的钝痛蔓延开来,逐渐侵蚀他全身,虚浮在半空,让周止无处扎根。
周乐乐被他环住了痒痒肉,咯咯笑着朝后倒去,又因被抱得很紧无法呼吸,所以软声大喊:“爸爸,我要去见菩萨啦。”
家里没人对他提过生或死的问题,他们总避讳很多。也怕许多。
怕小孩无法拥有普通且快乐的童年、怕小孩渴望寻常的生活、怕小孩害怕自己的不正常……怕……
怕,小孩过早的离开。
周止其实不是不能理解丈母娘给小孩灌输的封建思想,她们都想让小孩不要怕,又都做好了他离开人世,去菩萨身边当个净面童子的准备。
因此在周乐乐这里,菩萨代表生,也寓意死。
无论哪种,都是快乐的。
周止算不上严父,但绝不是慈母。、
无法知晓他究竟还能坚持多久。
周止只是希望他的小孩能尽可能地留在身边,久一点、再久一点。
与他一起走很长很长的路,不要像一段起初就不应该开始的感情那样,持续短暂,将他带来人世。
此后许多年周止都掉进火焰山,身体里每个血管与细胞都在起火燃烧,唯独记忆是潮湿的,漫延下去,把心脏泡进咸又涩的月夜深处去了。
周止放开周乐乐,恢复往常的爽朗的笑容。
父子俩在书房的软沙发上陷下去,周乐乐窝在周止怀里,小脸侧靠着他温暖的胸膛,听着周止有节奏的心跳,大眼睛的软睫毛颤颤眨动,静静地听周止讲童话书里的故事给他。
比起奥特曼或《西游记》,周乐乐偏爱在奥特曼里出现的《西游记》人物。
所以周止总要把迪迦换成孙悟空,怪兽换成各路妖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