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明明月(63)
小段愣住,裴再道:“我不打算顶替衡王的位置,你也决不能做成陛下那样的皇帝。”
他微微垂下眼睛,看着小段,温声道:“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,剩下的事情,我不在这里,会比我在更好进行。这些你看得出来,是不是?”
小段沉默了很久,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一点也不好看的笑,“我就知道,根本不是因为陛下的威胁,只是你自己想走了。”
他已经完成了他能做的所有的事情,他把自己的离开交换出了最大的收益,此后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去过他慨叹过的,不必再说谎话的人生了。
小段攥了攥有些发麻的手指,“你就真的放心我?一个小混混,你把天下交给一个小混混。”
“你是我最好的学生。”裴再道。
小段心里简直像漏了一个窟窿,换做任何时候他得到裴再的这句夸奖,都会高兴得不得了。
“我不止是你的学生。”小段几乎是在求饶了。
裴再看着这样的小段,他总是高高扬起来的脑袋这会儿低垂着,漂亮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沮丧。
他给出他所有的东西挽留裴再,但裴再并不想看到他的挽留。
“小段,你是个贪情重欲的人,喜欢吃,喜欢玩,喜欢自由,需要同伴。”
“不会有比饿了三天见到的第一顿饭更好吃,不会有比权力倾轧更刺激更好玩的游戏。我带你见过权力带来的无与伦比的自由,你知道那是多重要,就会有多慎重。”
“我也给了你一个最好的情人,”裴再轻声细语,是从没有过的耐心,“往后你遇见再惊艳的美人,都不能牵绊住你了。”
小段看着裴再,想笑一笑,做出一个轻松的姿态骂裴再自卖自夸。
但是他笑不出来,他头一次发现笑也是需要力气的。
“裴再,你真是个混蛋。”
远处不鉴不咎一行人走过来,换女、红红和柳杨走到后面,连绿豆都被带了过来。
他们来送裴再,小段才知道,原来裴再今天就要走。
不鉴和不咎的不舍摆在脸上,裴再罕见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,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同他们温声交谈。
换女抱着绿豆,问裴再:“你要去哪儿?”
这不只是换女一个人关心的问题,其他人都看着裴再,等着他的回答。
裴再摇摇头。
换女又问,“去多久?”
裴再道:“很久。”
换女皱着眉,“什么时候回来呢。”
裴再笑笑,他什么时候回来,他还会不会回来。
其他人对裴再的回答有些失望,小段低着头,站在最外面,一言不发。
裴再和众人一一交谈,交谈声渐渐止息,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小段。
什么意思,小段想,搞得好像我有多特殊一样,其实我跟你们一起,都是被裴再说扔下就扔下的小倒霉蛋。
裴再走向小段,他在小段面前站定,身上的气息将小段整个笼罩。
小段几乎以为裴再会吻他,然而裴再只是把他鬓边的头发拢到耳后。
“不要积食,不要贪凉,少喝酒。”
小段仰头看着裴再。
我真不如为他而死。
小段想,或许这样在他心里还能留下点什么。
裴再走了,绿豆后知后觉,在笼子里忽然急躁地扑腾起来。
小段盯着绿豆看了一会儿,打开笼子。
绿豆嗖地一下飞了出来,他落在小段手上,啄了啄小段的手掌,然后飞向裴再。
雨水打湿了他的羽毛,翠绿色的羽毛在昏暗的雨幕里格外亮眼,他飞得有些艰难,但还是追上了裴再。
裴再将他拢在手心,顿了顿,没有回头,带着它一起走了。
小段噗嗤一声笑了,他捂着眼睛,温热的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。他还在笑,简直笑得不能自己。
雨越发急了,他扬手把绿豆的笼子狠狠砸在地上,转身离开。
第54章
皇帝死在那一年的冬天,太子即位,于元旦改年号承兴。
新帝年轻,然胸有沟壑,上台之后颁布一系列政令,一扫先帝在时朝政萎靡之态。
这位新帝是一位很不像陛下的陛下,许是因为年少流落民间,陛下身上并没有什么架子,为人可亲可敬。对待伺候的宫人,陛下一向风趣和善,虽然是陛下,但是一应衣食简朴的很,不讲究场面,也不讲究天家威严。
上行下效,京城奢靡之风立止,以朴素清雅为人推崇。
朝堂之上,陛下选贤任能不问出身,不讲立场。纵有愚直太过惹怒陛下的人,然只要能做事,陛下都不计前嫌,委以重任。
陛下不是喜欢玩权术制衡之道的皇帝,话说做事不需要朝臣费尽心思去猜,也因为年轻,喜欢出其不意一鸣惊人的臣子,丝毫不讲究中庸之道。
干得好会赏,干得不好会罚,一日连跳三级的臣子不是没有,一撸到底的人也不少见,唯独那些无功无过成习惯了的人,陛下是一个眼神也不会分过去。
在这样的朝堂之中,每个人都牟足了劲往前冲,整个朝堂整个国家都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之态。
承兴三年秋,刑部侍郎谢金合远赴青州查案归来,与太极殿前等着陛下召见。
秋高气爽,一行大雁飞过头顶的晴空,不鉴在殿门口静静立着。太极殿里传来脚步声,几个宫人簇拥着一个青袍官服的男子走出来。
“裴大人慢走。”
不鉴听见动静,撩起眼皮子,这位裴大人走到不鉴面前,拱手行礼,语气淡淡,“见过谢侍郎。”
不鉴的目光一寸一寸从裴越之脸上划过去,裴越之生的好,面容清俊,身姿如松,尤其一双眼睛,淡泊出尘,气韵不俗。
这位裴大人是陛下新宠,常出入宫廷,见过的人无不称赞其人如玉。
可是真正见过另一双深沉蕴藉的眼睛的人,绝不会在他身上所浪费一丝心神。
不鉴淡淡收回目光,对裴越之视而不见,裴越之倒也不恼,周全了礼仪,便举步离开了。
太极殿里通传,不鉴整衣进去。
午后小段刚睡醒,正坐在窗下的榻上饮茶醒神。
月白色的衣衫即使不绣花纹也看得出华贵,他此刻将这样华贵的衣裳穿在身上,已经那样相得益彰。
“你这趟青州之行可是大出风头,立下大功一件啊,”小段笑着说:“怎么着,晚上给你庆功吧。”
不鉴道:“还有些事情没有办法,收尾收干净,再庆功也不迟。”
“行。”小段听不鉴回禀了青州事,道:“你做事我肯定放心,这舟车劳顿的,赶紧回去歇歇。”
不鉴却没有动,“听说,陛下要将裴越之升为翰林待诏?”
“昂,”小段转了转茶杯,“是有这回事,他琴弹得好,你不也听过吗?”
不鉴皱着眉,“裴越之乐人出身,本就是贱籍,陛下给他脱籍也就算了,现在还要让他做翰林待诏,这让翰林院其他人怎么想。”
小段笑着道:“翰林待诏又无品阶,前朝也不是没有过棋待诏,乐待诏。再者说了,选贤才不问出身,你以前还夸过我呢。”
“我倒看不出他哪里是贤才,”不鉴冷笑,“只怕陛下也只看上了那一张面皮。”
小段一摊手,“长得好也是人家的优势嘛!”
不鉴更生气了,“可是公子也做过翰林待诏!陛下,你宠幸一个乐人也就算了,你还要把公子曾做过的翰林待诏也赏给他!”
小段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,他挖了挖耳朵,漫不经心道:“怎么,裴再做过翰林待诏,别人就不能做了?没听说过官职还得给人守寡的。”
“什么守寡,”不鉴急道:“公子又不是没了!”
“哎哟,我说错了。”小段道:“也不知道是怎么的,老是觉得裴再可能是死了。”
他懒洋洋地撑着头,淡淡看了眼不鉴,“反正现在也跟死了差不多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