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明明月(4)
换女摇摇头,“没有吃苦,吃的好饭。”
“那也不行!”小段道:“好端端一个人,稀里糊涂地卖给别人做下人算什么。你不知道,做下人命多苦,碰见不好的主家,随随便便打杀了,谁给你地方说理去!”
换女不说话,也许是听不大懂,她低下头抻了抻小段不合身的衣服,又给小段绑头发。
换女给小段绑头发的方式,是姑娘家梳头发的样子,编大大小小的麻花辫,用一根红绳总束在脑后。
小段任她摆弄,“你等等我,我找王婆子把你赎出去,以后咱也不回郑老五那儿了,我想办法养着你。”
换女乖巧地点点头,忽然道:“有人来了。”
小段赶紧往隐秘处躲,不多会儿,一个侍女走过来,喊道:“傻子,你人呢!”
这侍女跟换女差不多年纪,也是在附近买来的,带着本地口音。
她看见换女在月洞门里站着,就说换女在偷懒,“我那边都扫完了你还没扫完,果然是在偷懒。”
她催着换女出来,“快点干,干不好了我还要跟你一块挨骂。”
换女拿着扫帚出去,继续兢兢业业的扫地。
等侍女走了,小段跳出来,拿过换女的扫帚,三两下把这一段路都扫干净了。
“姐,你在这儿等我,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,回来我给你出气。”小段道:“但是别跟别人说你见过我,千万记得。”
换女点点头,“记得了。”
小段从夹道那一边出去,在换女的目光里,像只走路不出声的猫,很快没影了。
小段没有直接离开,他在宅子里四处逛了逛,凭着脚步勾勒整个宅子的布局。
从垂花门到正院的这一段路,是打扫得最仔细的路,路两边的石头灯台都擦得没有一丝灰尘。
小段留神观察了一下,进到正院里的下人比换女她们老道的多,走路都低着头,规矩很好,基本不发出声音。
小段从门口过去的时候,忽然被叫住,“你,那个扎辫子的。”
小段停住脚,慢慢转过身子。
垂花门边站着一个黄衣侍从。
小段在破庙里见过两个黄衣侍从,除了管家不咎之外,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在屏风后面伺候。
他们应该是此间主人近身伺候的人,身份地位与其他的下人不同。
小段跟拿剑的那个打过照面,那个人神态冷得很,跟他说不上话。
这个黄衣侍从则不同,他脸上有一种小段很讨厌的刻薄神色,看小段的目光像是看脚边的一棵草。
他瞧不上小段,小段也瞧不上他,神气地好像跟主子一样,不还是个下人。
不鉴盯着小段满脑袋的小辫瞧,“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。”
小段弯弯腰,“小的刚来,不懂规矩。”
不鉴皱起眉,道:“进来,把屋子打扫一下。”
“是。”
小段跟着不鉴走进正院,正院里砌了个花坛,花坛里是一棵合欢树。
这时已经是秋天,合欢花都落了,偶尔有些坚强开着的,颜色已经变成极浅的几乎白色的粉。
小段从合欢树下走过,走到屋子里。
这屋子阔朗,以屏风、纱橱、落地罩相隔开,除了该有的桌椅卧榻,其他一切摆设玩器都没有,简朴而清幽。
小段脑袋转来转去的看,不鉴很不满,指了指侧间,让小段去清扫干净。
侧间墙上挂着一张画像,小段盯着那张画像看了一会儿,认出那是庄子。
庄子像上有两句诗,小段在红红的书里看到过,“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。”
他还是个修道的人,小段忽然想起破庙里被布蒙上的佛像。
居然让佛祖避让他,如此倨傲狂慢。
来不及思考太多,小段弯下腰,任劳任怨地擦起桌子。
不鉴本来要走,看了一眼小段干活的样子,眉头越皱越紧,最后索性站在原地,这边指指,那边点点,盯着小段不让他偷懒。
画像下的条案上,放着一盘黄澄澄的橙子,散发着柑橘的清香。
小段擦完最后一个桌角,门外走进来一个人。
他穿着鸦青色的衣裳,腰系白色的衣带,雪白的衣带飘摇起来,从小段视野中划过。
小段不自觉追着那条白色的影子,那个人站住脚,声音从他头顶传来。
“今天不卖橘子了?”
小段听到了他的声音,一下子被带回了破败潮湿的庙里,他的声音像那场夜雨,浇得小段一激灵。
第4章
那是小段第一次见到裴再,在他不知道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的时候。
阳光照进屋子里,屋外树上的合欢花安静的往下落,裴再的影子被阳光拉长,正好落在小段面前。
“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。”小段后来说,他没想过有人能认出他,也不知道裴再怎么会认出他。
在小段愣神的空档里,裴再越过他,在庄子像前敬了柱香,随后在禅椅里坐下。
“不知道你是否记得,”裴再好心提醒,“山上破庙里,我买过你的橘子。”
小段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,干巴巴道:“记得,记得。”
“那你今日为什么不卖橘子,改做小厮了?”
小段目光游移,他还没想出一个理由,不鉴将管事的叫了进来。
在外间,管事的急出一脑门的汗,他只看了小段一眼,就着急忙慌道:“这,这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啊。”
小段看了眼管事,道:“您要不再仔细看看,这府上人这么多,别认错了。”
“放肆!”管事的还没说话,不鉴先呵斥住了小段,“你到底是什么人,想要做什么,还不快从实招来!”
裴再坐在上面,神色平和的看着小段,不鉴站在他身边。他看小段的目光,从看脚边的野草,变成了看粘住脚的烂泥,透着厌恶。
小段被迫跪在冷硬的地砖上。
他真不愿意跪,一方面是因为不喜欢这种感觉,一方面是因为腰疼。
裴再看出了他的不情愿,开口道:“起来回话吧。”
小段有点惊讶,他看了裴再一眼,不等不鉴开口说话,就麻溜地站了起来。
怪不得有句话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呢,小段想,他撑了撑腰,在不鉴越发不满的目光中站直身体,直视裴再。
裴再有一张年轻而俊美的脸,好看地出乎小段意料。
大多数人看裴再,看他的清贵的身份与高山仰止的气度,而小段盯着裴再的眼睛,看着他似有若无的笑,总觉得他的面容在阳光里不甚清晰,不大真实。
那时候,小段还不知道惊为天人这个词。
“我确实不是府上的小厮,”犹豫片刻后,小段实话实说,“我是来找我姐姐的。”
他交代起换女被卖的始末,尽可能说的可怜。
裴再是小段从来没见过的人,在新平县这个小地方,裴再的身份地位可能要比他们所有人都高,都远。
小段希望裴再是个好心的、天真的、一心向道的名门公子,在听到小段这番唱念做打之后,能轻轻抬一抬手指,放了换女。
退一步讲,即便不肯白放人,交了赎身钱拿回卖身契也可以。小段还有个白玉扳指,那个白玉扳指是不咎看了都挑不出来毛病的东西,多少可以换点银子。
“你们的遭遇实在可怜,”裴再放下茶盏,“换做平时,你姐姐放了也就放了。可是不巧,我才被骗了不少银子,轻易不敢再信别人。”
小段微微一顿。
裴再道:“骗我的人你也认识,破庙里的两个假盗墓贼。”
小段脸都僵了,他开口,争取最后一丝希望,“我有钱,可以给我姐赎身。”
“你哪来的钱,用跟他们分赃来的钱吗?”
小段现在知道裴再来者不善了。
“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!”他大声辩驳。
裴再笑了,“所以你确实知道他们两个是骗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