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明明月(27)
小段双手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,那张脸抹了药,斑斑点点的,说是鼻青脸肿也不为过。
“这么磕碜地一张脸,难为他下得去嘴。”
不鉴问:“什么意思。”
小段把镜子扔给他,“什么什么,你就会问,吃的呢,我要饿死了。”
不鉴恨不得把吃的全塞进他嘴里,“饿死你得了。”
小段坐起来,锤了锤两条腿,磨蹭着走到门边。
午后的天气晴朗,小段抬起头,阳光对他情有独钟,明亮的光全洒在他脸上。
他伸了个懒腰,咬着饼子走出门。
饼子掉下来一点碎渣,小段用手接了,冲门外的绿豆招手,绿豆扑哧哧飞过来,飞到小段手边。
合欢树的叶子掉光了,剩下大大小小的枝丫伸向晴朗的天空。
合欢树下,裴再背对着小段,在和换女玩背棋的游戏。
风卷起一点落叶,蹭着裴再的衣摆,小段沿着走廊慢慢走,一边走一边看裴再。
他又套上那层君子的外衣了,小段在心里大肆嘲笑他,但不妨碍他欣赏这张顺眼的皮囊。
裴再若有所觉,往这边看过来,他看着小段蹒跚的步履,看着他走过一根根柱子,影子随着光转动。
一时半刻谁也没有说话,裴再在换女的催促下落了一颗棋子,随后他拎起茶壶,倒了杯热茶。
小段走过去,拿起那杯茶,润了润喉咙。
由于他们两个两败俱伤,谁也没有说服谁,谁也没有放过谁,于是暂时以此种方式达成休战协议。
换女没理会不说话地两个人,她翻着棋谱对了对,欢欣鼓舞地对裴再道:“你记错了,这里放得应该是白子。”
临近年关的这几天,天气一天比一天好,人们喜气洋洋的借着暖和的天气打扫庭院,添置新衣,预备年货。
小段想出门,撺掇不鉴和他一起。
他把新平描绘的天上有地下无,一会儿江南烟雨,一会儿塞外风情,夹杂着神秘奇特的传说和风俗,把不鉴哄得一愣一愣的。
走过垂花门的时候,小段故作不经意地问,“带钱了吧。”
不鉴惊讶地看着他,“我不是才给过你钱吗,那一荷包,里面还有金叶子呢。”
一荷包的钱被小段充面子的时候扔给了老鸨,他顾左右而言他,“先出门儿先出门儿。”
不鉴被他拽的一个踉跄,愤愤地骂了他两句。
刚走出大门,就听到杂乱的马蹄声远远传来。
小段和不鉴一抬头,黑压压地一队骑兵扑过来,扬起烟尘一阵阵。
数个金戈铁甲的士兵呼啦啦将整个裴府围了起来。
小段愣住,“这是干嘛,抄家呀。”
不鉴呸了一声,“你会不会说话!”
两个人拌嘴的功夫,一匹高头大马不急不缓地走过来。
马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,银色的铁甲反射着凛凛的寒光,刮起的披风猎猎作响。
他看了眼不鉴,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。
“张金风,是你。”不鉴的神色有些变化。
张金风勒了勒缰绳,扬了扬下巴算是对不鉴的招呼。
不鉴面色不大好看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。”
“奉太后娘娘懿旨,迎皇子回京。”张金风仍坐在马上。
“既然是迎皇子回京,何以如此倨傲!”不鉴道:“见到皇子还不下马?”
“皇子在哪儿,不会是这位吧。”他的目光落在小段身上,毫不掩饰打量的动作。
小段直觉这人来者不善,可惜他来的突然,没时间给小段装模作样。
小段身上的混混气质就这么一丝不落地都落进张金风眼里,于是张金风的目光更加轻蔑了。
几个人僵持之间,小段身后的门打开,不咎走了出来。
面对张金风,他不像不鉴那样紧张,脸上的笑恰到好处,挑不出一丝毛病。
“张将军,我家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。”
听见裴再的名字,张金风神色有所收敛。
他从马上下来,大步走进门,身后十来个亲卫跟着他,余下的人仍然守在门外。
人走进去了,小段看着张金风的背影,撇撇嘴,“又一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。”
不鉴也很不忿,“瞧他那轻狂样子。”
因为小段和不鉴都不喜欢张金风,于是两个人迅速站到了一起,一替一句地数落张金风。
仅凭一面,张金风就在小段这里多了百十条毛病。
正厅里,张金风和裴再见面。厅外的游廊中,小段和不鉴一个坐着一个站着,听着里面的动静。
不咎过来送茶点,还没走进去,就被小段截胡了。
小段剥着松子仁,乐悠悠地湳楓呷了口热茶,“这个张金风,什么来头啊。”
不鉴不屑道:“门荫入仕的高门子弟罢了。”
在京城,张金风的名头有很多。他是张家的三公子,也是张家这一代里最出色的子弟,年纪轻轻就已经在禁军中手握实权,人们称他有冠军侯遗风。
小段嬉笑一声,“牛皮吹上天去了。”
“就是。”不鉴赞同。
不咎道:“除了这些之外,他最重要的身份,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孙。”
不咎看向小段,“算起来,还是你表哥呢。”
小段想起来他在门口说的话,奉太后娘娘懿旨。
“有点意思,”小段琢磨了一会儿,又问:“张金风跟不鉴有过节?俩人一见面跟斗鸡似的。”
不咎看着崩着张脸的不鉴,道:“确实挺像的。”
不鉴踢了小段一下,小段没理,看向不咎。
据不咎所说,不鉴和张金风的不合由来已久,早在很久之前,两个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结下过梁子。
小段这个时候才知道,原来不鉴是有名字的。他的本名叫谢金合,是前任中书令家的小公子,跟张金风从小就认识。
“他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金字,”不咎道:“为了这个金字,闹出过不小的乱子,还有过一场夺金诗赛,约定赢了的人才可以用这个金字。”
“张金风输给了不鉴,那时候不鉴可比张金风出风头,小神童呢。”
小段嗑着瓜子乐起来,“不鉴这么厉害呢,看不出来啊。”
不鉴哼了一声,一幅小段有眼不识泰山的样子。
小段忽然又一想,“不鉴赢了,那为什么张金风还叫张金风。”
不鉴脸色一暗,他看向远处,没有说话。
不咎看了看不鉴,道:“因为谢家家道中落了。”
中书令家的小公子后来父母双亡,一个老仆卖了棺材板将他拉扯大,后来他遇见祖父故友,一个头磕在地上,自贬为奴也要跟着他。
于是谢金合变成了不鉴。
小段看了看不鉴,不鉴背着手看天。
小段拍了拍不鉴,语重心长道:“想哭就哭吧。”
不鉴一巴掌拍开小段的手,小段哈哈笑起来。
正厅里,裴再和张金风走出来。
张金风一眼就看到小段和不鉴打打闹闹,他眉头微皱。
裴再站在他身边,“你似乎对皇子有点看法。”
张金风道:“康王信中说,皇子年幼,然心性纯善,已有陛下之风。可是我见了人之后觉得,康王还是言过其实了。”
张金风摇了摇头,“教养皇子,裴大人任重道远啊。”
他这话说不上是试探还是有感而发。裴再负手而立,“皇子自有其难能可贵之处。”
张金风笑道:“他活着,就是难能可贵了。”
张金风看向小段,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的市井气太重,唯粗鄙二字可供评价。
他眼里的鄙夷瞒不过不鉴。
不鉴踢了踢小段,叫他站起来,“你好歹装出个样子,别叫他看不起你。”
小段没有动,看不起小段的人很多,他知道这种看不起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,他不费这个心。
张金风回过头,他面对裴再的时候并不想面对小段那样轻慢。他看不上贵为皇子的小段,对裴再却保持一份谨慎和敬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