谋杀黄昏(50)
他很少光着上半身照镜子,尤其是在两年前出院后。一是那场事故还是在他左肋骨上留了道不太明显的疤痕,二是自那之后他身体一直养不过来。以往青少年时期他多少还有些肌肉,看起来至少健朗;事故后他体重比以前降了不少,没有专门的营养滋补,平日里又老是胃口不好,有次在医院拍片时无意瞅过一眼正面,肤色苍白、骨骼微突,他框架不算小,因为没肉所以更显羸弱,腰细得他自己看都别扭,林思弦便也逐渐不喜欢对镜观察自己的身体。
而此刻镜子前这具身体跟当时没什么不同,区别只在于林思弦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侧头看自己背面,只一眼便头皮发麻——在他脊椎靠下的部分,真的有一个非常细长的纹身,图案浮现在脊柱骨上,第一眼没能辨认出具体是什么。
林思弦覆上去的手在抖,他用力擦拭了一下——手上没有印子,这不是纹身贴。
再凑近些依旧看不清楚,林思弦另寻他法,用手机拍下来放大,才看清楚那狭长的黑色图案是一枚轮廓冷硬的钉子。
为什么会是钉子?这不算是一个很常规的纹身图案,但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。更令人在意的是林思弦无法告诉许苑纹身痛不痛,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感觉,他压根不记得自己去过任何一家纹身店。
事实上他根本不曾有过对纹身的兴趣,人家纹座右铭,纹家人生日,纹猫猫狗狗,以上他都不需要考虑;单纯弄个图案,没这爱好何必花钱又吃苦;退一万步说他还是个演员,万一以后有露背的戏呢?
所以,这枚钉子为什么会出现,这件事让林思弦不寒而栗。
去掉帮派抢人,外星人用超能力留下印记,或者他试图变身钢钉侠以外,好像只有一种可能——林思弦真的曾忘记过一些片段。
在昔关第一次见到陈寄时,因为无法面对他跟自己的地位差,无法淡然处理自己对他的情绪,林思弦原本准备好的敬酒词被梗在喉口,最后脱口而出谎称自己失忆。事后想来这个说法多少有些拙劣,在林思弦生平无数的谎言中排得上水平最次的一回。但不是林思弦为自己找借口,这的确是事出有因。
坠楼事故那几日,林思弦手术后在病床上苏醒,出现过非常短暂的记忆缺失。
身体恢复知觉,声音和画面涌进脑海,却想不起自己的名字。而前三天里他所见之人又全都是陌生人,医生、护士、隔壁床的病友,以及前来道歉求和解的工地承包商。
林思弦是病房里唯一一个无人陪同、无人照顾、甚至无人慰问的人。医院的社工部门给他安排了一位志愿者,协助他的基础护理和饮食。林思弦在状态良好的一天,主动问护士:“请问我没有家人或者朋友吗?手术谁给我签的字呢?”
护士也有些不明情况,向他解释:“按照优先救治原则,你是急危患者,无论家属是否到场我们都进行了手术。后续我们有联系过你的父亲,他秘书说他在欧洲,目前没办法回来。”
后来医生向他解释,因为事故摔到了后脑,导致脑功能紊乱,所以出现轻微的记忆缺失,是非常正常的现象,参照以往患者的情况,都是暂时性的,不出意外半个月就会恢复。
林思弦毕竟还算年轻,恢复速度比医生预想中还快一点,只用了五天就基本回想起了自己滑稽的二十多年,有些后悔还多事问了护士一嘴。
记忆苏醒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,而是循序渐进的,如同加了滤镜的图像逐渐被擦拭得清晰,剩下唯一模糊的就是坠楼的前一段时日。而对此医生也贴心给出解释,这是受到刺激出现的逆行性遗忘,心理防御机制压抑了痛苦记忆,不会影响日后生活。
因而林思弦没有对此纠结太多。《高楼》撤资之后几个月里他过得稍微有些落魄,有时候一整周没出门,有时候觉得再这样下去会腐烂在屋里于是出门漫无目的地乱走,出现在工地并不是个什么稀奇事,偶尔走累了想抽根烟,不想影响路人就找些巷角楼顶之类的荒僻处,只是天生霉运,碰巧遇到了一个有安全隐患的工地而已。
回想到这里,林思弦又逐渐冷静下来。这样推算的话,自己多半是在那几天里心血来潮去找了家店纹身。匪夷所思的是那会儿存款已经告急,为什么突然为艺术弄出去几百一千块,又为什么非得挑一枚钉子的图案?
林思弦用浏览器搜索这个问题,得到了很多种回答——宗教含义,象征坚韧与抗争,代表亚文化和抽象主义......
没等他探究出哪一种比较贴切,那股药劲去而复返,驱使着他再次进入睡眠。
这次睡得还算充足,醒来后林思弦难得神清气爽。他决定暂时不过多追究这枚钉子的事情,无论如何已成旧事,从现在的角度来看,也算是无痛白嫖一个纹身,至于其中含义,日后能想起来再议。
林思弦跟小胖子在剧组的活都结束了,一起买了后天的火车票,路上还能作伴。扶满跟苏红桃要多待一周。
中午他们相约去吃一家炒菜。小胖子快结束长达两个月的异地恋,心潮澎湃,一直在跟对象视频,隔着屏幕亲亲了长达五分钟,扶满在旁边一整个痛苦面具,大庭广众丢人之痛,以及单身汉的嫉妒之痛。
苏红桃给林思弦说:“你跟他一路回去真是受苦了。要太丢人就装不认识吧。”
“别老埋汰我,”小胖子终于隔空亲完,把手机锁上,“谈起恋爱都这样。”
“不可能,”扶满抵死否认,问林思弦,“你这样吗?”
林思弦今天虽然身体状态好,但精神头还有点飘忽不定,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扶满在问什么。他不怎么做这种无谓的假设,说实话也想象不出来自己谈恋爱什么样:“应该不吧。”
后来聊着聊着扶满又跟苏红桃打赌,说等下次见面四个人可以凑一桌麻将,谁不带家属谁付包间费。
呲啦一声,一股巨大的油烟席卷小店,呛得屋里所有人咳嗽。
林思弦霎那间觉得无法呼吸。在失去氧气的零点五秒里,林思弦又无端闪过一个并不陌生的场景。
一双手卡在他的脖子上,力度很大又仁慈地留了一点氧气,虎口抵着喉结,拇指与食指在颈侧动脉处形成一个闭合的枷锁,比起窒息感,更多的是被彻底压制的禁锢感,仿佛真有钢架将他钉住。汗水覆满下颌,汇聚成细流滑进锁骨凹陷处。
体温热得快要灼烧掉一切,将悬在头顶的话语蒸腾得变形。但还是能辨认出那是陈寄的声音:“林思弦,你到底要怎么样?”
林思弦手一松,木筷子滚落在地。
扶满疑惑地重新替他抽了一双,问:“你今天咋了啊?魂不守舍的。”
无从分辨这片段从而何来。在强大的生理冲击中,林思弦实在无法维持他云淡风轻的人设,痴呆道:“我可能失忆了。”
“害,我知道,”扶满挥了挥手,“你不说过吗?你记不得跟陈编以前打过照面,好端端提这个干嘛?”
“我记得是你拔了他气门芯,”小胖子说,“话说陈编回去了吗?后面还来吗?”
“不来了吧,”扶满说,“我记得是今早的飞机走了。”
菜端上来了,扶满跟小胖子起身去多要两个碗。
苏红桃坐过来戳了戳林思弦的肩:“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啊?”
林思弦重复了一遍:“我可能失忆了。”
“他们俩没在,这儿就咱俩,”苏红桃提醒他,“你可以不失忆。”
林思弦深吸一口气,道:“我可能真失忆了。”
第38章 泥潭
事实上天气预报没有错,苏红桃的预测也没有错,回程那天果然下了很大的雨,而一路上小胖子也确实继续在跟他对象煲电话粥。可能正是因为恋爱使人无心在意周围,所以小胖子才完全没有意识到林思弦恍惚了一路——甚至连淋到最讨厌的雨都忘记躲。
回到自己那间出租房时,林思弦连插钥匙都失败了三次。他全程都无法让自己集中于现实,只能一遍一遍回播那个荒唐的片段,还有那句连想到都觉得滚烫的话:“林思弦,你到底要怎么样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