谋杀黄昏(3)
然后一辈子不会跟林思弦见面。
周围议论声在他进来后渐渐密集。
“靠,我美瞳滑片了,我看不见。”
“挺帅的。”
“脸都没看见就帅了?”
“你看肩宽啊,哥们儿怕是练得比我勤,主要我以为小说家足不出户要么脆皮要么圆润才对......”
在几分钟内,林思弦已经从刚才的慌乱中调整了过来,又能自若地跟同桌人聊天。幸运的是他们这桌离这场子的中心位太远,他跟陈寄之间还隔着十几个脑袋,关于陈寄的讨论也没有持续太久;不幸的是林思弦一直在用余光张望,也没能看到一个提前离场的人。
斜视久了眼睛疼,林思弦不想等了,准备编个理由回去休息。
刚支开凳子,寸头男很有默契地同他一起站起来:“你跟我想一块儿去了。”
林思弦礼貌微笑:“……嗯?”
哪一块儿?
“要去主桌敬酒,是不是?”寸头男表情是五个大字,兄弟我懂你,“我看你眼神一直乱瞥,我刚也想着什么时候去合适,就现在吧,插个空。”
林思弦完全没想到这一层,试图解释:“我其实是想——”
但其他人接话更快:“我也琢磨老半天了,一起去一起去,哎我真的讨厌这种流程,但我听说咱们那统筹很记事儿。”
“不止记事儿,就是小气,没跟他打招呼的人都记着呢,你没看其他桌都去了,”寸头男压低声音,又问林思弦,“你刚想说什么?”
“我吗?”林思弦说,“我就是想喊大家一块去。”
林思弦自小就很讨厌敬酒,他二十岁之前也根本不用为这个烦心,都是别人绕着圈来想夸他的词。好在就算不喜欢,林思弦这几年也学得很快,充其量就一套流程,弯腰,把杯子放低,然后像做数学题代公式那样根据情况挑选词句。
这次也不例外,跟导演说了久仰,跟统筹说了感谢,跟主演说了请多指教,一桌人敬一桌人像传送带下的两个齿轮,严丝合缝地运转,没办法刻意漏掉任何一个。
只是一顿平常的饭,只是一次平常的客套,陈寄人在这里,迟早会打上交道。虽然视线背叛了他的想法,始终不肯往右移一寸。
“谢谢,客气。”他听到陈寄一直在重复这四个字。陈寄的声音平静如初,像没有任何波澜的池水。而林思弦被推到了池水边缘。
该说话了,该说什么呢?随便找一个公式就结束了,当真正张嘴却发不出声音,声带无理由罢工,宁死不愿意震动。
没想到先开口的是陈寄:“你还要踩我脚多久?”
林思弦一怔,立即往后退了一步。
这句话把周围人视线都吸引了过来,宁沛笑着说:“别紧张啊,都是同事。”
“不好意思,喝了酒有点晕,”林思弦也笑了,“久仰陈编,我经常看您的书,写得太好了,以后还要拜托您多多关照。”
碰一下杯子流程就结束了,陈寄的手却突然伸回去一截。
“久仰?”陈寄反问,“不记得我了?”
他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,好像并不为此而惊讶。反倒是在场的人都始料未及,场面难得出现一秒纯粹的静寂。
宁沛替其他问出了疑问:“你们之前认识?什么时候的事儿?”
陈寄把疑问推给林思弦:“你说呢?”
无数目光悬挂在林思弦唇边,他被头顶吊灯照得有点头晕。他有过准备,就像刚刚的敬酒词一样,有在心里排练过的说辞。
但等他反应过来时,自己的笑容加深了,还多出一缕无奈:“不好意思陈编,李主任知道,我之前出过一场事故,在那之后很多事情就记不清了,如果忘记了之前跟您的交集,我赔个不是。”
没人出声,良久后被提到的李主任才回过神接了一句:“啊这,小林他确实出过事故,撞到了脑袋。”
“事故?”宁沛的关注点立即转移,“那你现在身体怎么样?拍摄不会吃力吧?”
林思弦顺畅回答:“您多虑了,三四年前的事情了,上次体检一切正常,正常工作完全没问题。”
“那就好,”宁沛这才放下心来,转头问陈寄,“所以你俩什么时候见过面?打过球?抢过车位?”
宁沛理所当然以为是无关紧要的小事。
没等陈寄回答,旁边桌传来一阵喧嚷,所有人回头看,发现是彭骁跟人吵起来了。
彭骁今天本来心气就不顺,按道理他也该坐主桌,但宁沛前几日看不惯他的习性,故意没给他留座,他这顿饭吃得憋屈,不知谁点燃了他最后一截引线,吵着吵着顺手摔了拿着的酒杯。
没人再管林思弦跟陈寄这点小插曲,宁沛骂了句脏话:“我真是草了,李主任你快去拦一下,待会别真干起来。”
谁也不想开机宴出岔子,有宁沛这句话,周围人都迅速围了过去。林思弦也顺势跟着拦架的人群走,路过陈寄时余光从冲锋衣衣角划过。
自始至终林思弦没抬头看陈寄一眼。
这顿饭到最后还是没打起来。
劝架的人群站了一圈,看着彭骁气焰嚣张地举着根黄瓜:“你有本事再说啊?信不信我揍你!”
李主任身先士卒,徒手接利器:“消消气,消消气,以后还要合作。”一边挥手让后援部队把桌上的黄瓜香蕉都撤走。
散场后,林思弦跟寸头男打了个招呼,走楼梯回了房间。只是刚刷完房卡就遭突袭,被一股蛮力推进417。
“失忆?失忆?”苏红桃极欲表达什么,但骤然间丧失了语言组织能力,“失忆!失忆!”
“苏老师,我知道这俩字儿怎么念。”林思弦喝了酒有点头疼。
“我这辈子看过很多失忆的剧本,倒是第一次在现实中遇到失忆,”苏红桃感叹,“不,第一次在现实中遇到装失忆的。”
林思弦回避话题:“你一个女演员,深夜出现在我房间合适吗?”
“得了,要有狗仔愿意偷拍我,我高低给他摆个造型,”苏红桃不以为意,“你别打岔,不是,你什么时候跟李主任串通好的?”
“我这身份哪有资格跟李主任串通,”林思弦无奈道,“我是真出过事儿。”
倒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故。三年前林思弦路过一工地,走到二楼的时候,临时搭建的几根柱子不牢,整个平台塌陷,林思弦就这样华丽丽地坠楼了。
幸运的是只有二楼,更幸运的是林思弦非常理智地护住了自己的脸,只有后脑勺被狠狠砸了一下,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。
后来工地核查,确实是工人疏漏,赔了一笔钱,这几年林思弦靠着这笔钱,才不至于没戏拍的时候去楼下摇奶茶。
进组之前都会常规问问演员有没有重大疾病,林思弦也把这个情况报上去了,还交了医院报告,上面写明了具体伤势,有脑震荡等情况——不过失忆的确是林思弦借题发挥,他也就事故前后记忆有些模糊,医生说很正常,再之前的事林思弦便记得一清二楚。
“你这经历也挺刺激的......”苏红桃听得目瞪口呆,转念又觉得不对,“但我们仨是一个高中的,你记得我,不记得陈寄,不就露馅了吗?”
“有选择的失忆,简称选择性失忆。”
“......你觉得会有碳基生物相信吗?”
林思弦坦然道:“你不说不就好了嘛,反正你是隔壁班的,虽然你看过陈寄的作文,但陈寄又不认识你,其他人也不知道我们一个高中。苏红桃同志,你不能背叛组织啊。”
从苏红桃的表情来看,她还是没能接受这桩荒唐的事,但又无法再改变什么,所以也只能接话道:“组织放心,严刑拷打绝不服软,有悬赏另议。”
苏红桃手机闹钟响了,十二点整,她该回去睡觉了。
临走之前她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没解开:“不过林思弦,你到底为啥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