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尊对他一往情深(137)
而有谁能在无人察觉之地,在文含徵的体内铺下一个如此霸道的阵法?似乎除了炼制出那颗引心丹的方赭衣之外,也很难有其他人能做到了。
相干之人如今已死得干干净净,乘岚哪怕想要求证,也无处可求。
他曾经困囿于其中,可在这条寻求真相的路上越走越远,情义反而让他陷入更深的漩涡里,无法自拔。
倘若红冲是因此复仇,如果红冲也是迫不得已,如果……越来越多的如果,最终刻在乘岚心里的,只有无尽的质问:
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这一切呢?是因为你觉得,我不会理解你吗?
难道情分至此,都不足以让你相信,我一定会站在你身后吗?
于是,他便看到记忆里,红冲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麻雀牌,看似自得其乐,心里却默默打着算盘。
他似乎听到了红冲的心声。
“兄长总是不肯为难我的……从今往后,我只要能与兄长把这些事说清就好……”
所以,是因为他没有回去吗?因为他失约,所以错过了原本能够挽回这一切的机会?
乘岚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个回答——紧密相连的神魂便传来一丝亲切的暖意。
红冲的神魂凝出一道虚影来,“那些事也并非我不肯说,实在是后来才晓得,根本说不出口。”他指了指头顶青天,其意不言自明。
修士不会不明白天道规则何其玄妙而又严苛,乘岚闻言,虽仍余几分半信半疑,但心中也算是稍稍开解几分。
就听红冲继续道:“自然,追根究底,也是怪我……怪我鲁莽行事,不顾兄长难做;也怪我太想当然,连个选择的机会,都没有给兄长,就自作主张。”
乘岚看着他,终于红了眼眶。
“怪我自以为是,以为兄长仙途路远,我只不过是你命中过客,便不把自己当回事,反而成了兄长心魔。”红冲亦望着他,抬手虚按在乘岚心口。
他分明什么都没做,乘岚也不怕他还能做些什么,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,竟然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质疑、愤怒、懊悔、怨恨……渐渐地,才知道他心里那不断叫嚣的,分明是委屈。
这感觉实在太陌生了。
*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语泪先流。出自宋代李清照的《武陵春·春晚》。
第86章 况复此心同(四)
这三百年来,乘岚明白了很多事。
包括善仪真尊如此待他,于善仪真尊而言,反而是真心看重他的证明。
亲生儿子作为登仙之路的养分,都没能把善仪真尊扶持飞升,想来善仪真遵心中多有不甘,才无论如何,都不能接受在他眼中最有飞升资质的乘岚,因无法斩断闲杂因果,半途而废。
在他眼中,大抵也没有什么正缘、孽缘之分,红冲是该快刀斩去的乱麻,就连云观庭,就连乘岚的师徒之情、与文含徵的同门之情,也并非例外。
仙人总是孤家寡人。
可乘岚不想。
似乎“放弃”二字,曾是乘岚唯独学不会的一件事。
曾经,是无法放弃红冲,更无法放下道义,进退维艰。
但后来,乘岚终于学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“放弃”——放弃求仙。
一旦做出了这般决定,乘岚便一直在想:凭什么呢。
凭什么善仪真尊不甘而生的夙愿,就这样成了斩断自己情谊的导火索,而这份心竟然还是全然出于“为自己好”,叫他想怨,都不知该从何而起。
而这一刻,乘岚如梦方醒,原来他对红冲也是如此。
这三百年来,他困惑、懊悔,分不清爱恨几何,可他也想问红冲一句:凭什么——凭什么一直将他蒙在鼓里,难道这也是为他好吗?
那些盘绕在他心里,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心绪,到底都能化成这一句“凭什么”。
凭什么善仪真尊与红冲都是如此,就这样打上“为他好”的名号,替他安排好了一切呢?
善仪真尊也罢,可红冲,唯独红冲……是这世间唯一一个,哪怕再有不堪,他也想求一个长久的人。
但是,就连红冲自作主张时,也没有问问他,究竟想要的是什么。
乘岚忽然将红冲的神魂踢出识海。
肩头的花顺应他心意化作人形,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,就被乘岚紧紧地扣在怀里。
他微微弓了腰,把头埋进红冲肩窝,许久都没有出声。
但红冲能感觉到他的颤抖,以及锁骨处逐渐湮开的湿漉。
三百年来唯见月寒日暖,来煎人寿。*
直到这一刻,乘岚才姗姗来迟地觉出一丝终于能够悟得明白的释然。
过了不知多久,乘岚终于闷闷地道了一句:“鱼很好吃,我都吃了,以后也……”
“兄长总是怜爱我的。”红冲轻轻蹭了蹭他的头发。
苦楚无法因这一句软话而一笔勾销,却能解开乘岚心口的一道枷,时隔三百年,他亦如获新生。
良久过去,待得乘岚抬起头时,已是一副云淡风轻,仿佛无事发生,他正色问:“你这回回来,可还有什么事要做?”
过去的事,似乎他已不想追究,省得平白又牵出一堆伤心来;但往后,他绝不会再允许旧事重演。而这一回,他绝不会再给红冲脱离自己掌控的机会。
红冲知晓他的态度,熔炉天机不可为人道也,幸而红冲从前总算已完成了一切使命,如今既然熔炉都肯将他“放”出来,想来也不会还有什么危险。
只是死而复生一事其中还有诸多玄机,不琢磨个清楚,他到底不能安心。
他思索片刻,缓缓开口:“我想搞清楚,我如今为什么会在这里,我本该死得干干净净才对……”他软下语气,恳求道:“如今世殊时异,我也只有兄长能依靠一二。”
乘岚疑道:“你不明白……?”他突然面色一变,重复了一遍:“你不明白?”
不等红冲作答,他语速飞快,连声质问:“你怎么会不明白?你说妖物宁可死也不肯重修,难不成还有人能强迫你重修不成?难不成你就那么——”
那么想死?
未尽之言终究没能出口,红冲截住了话头,垂眸道:“我不想死。”
“这火有灵性,想来兄长你也早已看出。”红冲指了指翻滚的熔岩,“那时我葬身火海,实在是迫不得已,但凡有一线生机,我都不舍得放下,所以如今,我也是真真好奇,究竟是什么神通,能让我有重修一次的机会。”
他微微一顿,真心实意道:“我从前不知此法,若我能早些知道……必然不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。”
乘岚望着他,突然问:“这三百年,你便是如此在混沌之中挣扎不肯就死,一定要重活一回?”
他如此迫切地想要通过这个问题证明些什么,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直接问出来,遮遮掩掩,全然不似从前意气风发时的那般坦诚直言。
红冲静静地望着他,目中似有千般万般言语,反问道:“兄长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吗?”
他没有正面回答,但言语之间,似乎算是承认了乘岚的疑问。
这是乘岚想要的回答,可谈及缘故,乘岚却偏开了视线。
或许是人心早变,又或许,是前缘近在眼前,只要能抓住,他宁可做个糊涂人。
“是为私心。”红冲也不逼他,温声道:“从前尚未相认时,我总记得要做什么事,却不晓得是什么,如今我想起来了……是要见到兄长。”
“我重活一次,就是为了……”
“嗯。”乘岚轻声打断了他的话。
也不知这话乘岚信了几分,乘岚抬手抚上他脸颊,像从前抚摸花瓣那般搓了搓,又似乎是因为太多年不曾做过这个动作,他也疏于练习,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,捏得红冲脸颊微痛。
“是不是很痛苦?”乘岚目露怜爱。
红冲眨了眨眼睛,诚实道:“说实话,我已记不大清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