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尊对他一往情深(128)
他没说什么,把书放下,凝眸注视着红冲。
就这样看了一整夜。
直到院子里的公鸡打鸣,青年才起身,每日例行地去喂鸡、跳水、准备早饭,并打了一套新的桌凳。
一切家事做完之后,他顺手拿起篱笆上立着的柴刀,迎着朝阳,在晨雾中练习刀法来。
大约过了几炷香的功夫,红冲才衣冠不整地从床上爬起来,靠在门上欣赏片刻,赞了一声:“勤快。”
青年本以为红冲会道一声“漂亮”,却没想到是“勤快”,他无奈地收了架势,随口道:“比不得你的天赋,自然只能将勤补拙。”
红冲顿时笑出声来:“拙?哈哈……兄长真是谦虚。”
话语出口,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唤了一声什么。
兄长?他们是兄弟关系吗?寻常人家,也会有这样成年了还睡在一张榻上的兄弟?是那种“契兄弟”吧?
青年却并不奇怪,晨起练武似乎让他自在了许多,他朝红冲扬了扬下巴,将手中的柴刀向红冲丢了过去,不忘出声提醒:“接着。”
红冲抬手,柴刀落入他的手中。
“武课没好好练吧?”青年说:“我试试你。”
红冲掂量了两下柴刀,故意道:“那你呢?空手接白刃不成?我可不爱占人便宜。”
“放心。”青年便转身从草垛里拿出一把铲子,屈指轻弹,像捋毛笔那样轻松地撬下了头部的铲斗,只留下一根笔直的长木棍。
他随手就挽了个让人目不暇接的四龙绕柱,口中道:“来。”
见青年确实轻松写意,红冲也不多与他忸怩拉扯,直接握着柴刀就冲了上去。
兵刃相接,却有一股巧劲在那棍上,以至于与银光锋锐的柴刀相对了几个回合,长棍总是能寻到机会避开刀刃。哪怕机会不来,持棍人又实在经验老道、棍法卓绝,且太过于熟悉红冲的一刀一式,总能创造出机会。
哪怕红冲其实并未留手,在他手底下,也没走过太多回合。
胜负虽还未见分晓,却也算得上是大局已定,红冲却罕见地并无不甘。
而他只是霎那分神,就被青年抓住了破绽,一棍直冲心口而去,毫不留情——端看那棍侧击柴刀时,能把白亮的刃都敲出来一个分明的豁来,就知道这棍若是击在人身上,恐怕能把脏器捣成肉泥。
红冲没有再作阻挡。
但棍临击到时轻轻一偏,敲在他右肩时,竟轻如素手拂衣,在一瞬之间把力卸得干干净净。
红冲低头看去,只见那棍头分寸不差,恰好抵着他衣衫上的莲花盘扣,让扣坨钻进了扣带里。
“清早寒气重,把衣服穿好,省得着凉。”青年说。
他移开长棍,用棍头挑走了红冲手里握着的柴刀,一并放在一旁,又脚踩铲斗,把它安回到长棍上。复原了农具,青年才转过身,看着犹自怔住的红冲,随口问:“怎么了?”
红冲没说话。
青年便越过他,转身进屋去,又拿上了那本昨夜没看完的书,在院中坐下继续品读。
红冲瞥了一眼,察觉到一夜过去,这书竟然只比自己合眼时翻了两页,便知青年在装样子。
只是他不懂,一本寻常的民间话本,若是乏味无趣,放下不看就是了,何必强迫自己硬要继续读下去?莫非就这么有始有终,哪怕再不堪的故事,也要硬生生读完才行吗?
他便拖来凳子,在青年身侧坐下,靠在青年肩头,吐气如兰:“我也要看。”
热气扑得青年脖颈发痒,他不自在的缩了缩,大方地摊开书,示意红冲想怎样都可以。
“我不认字。”红冲闭眼说瞎话:“兄长讲给我听。”
“我不擅长讲故事,”青年无奈地叹了一声,却还是道:“你就听个乐吧。”
他翻回第一页,从头开始讲,虽然遣词造句和语气都甚为干瘪,红冲却不介意,时不时“嗯”、“哦”地出声捧场,如此竟然比竟然自己看得要入神许多。很快就赶上了青年阅读的进度,但他余光瞥到红冲全无所察的安然模样,便默不作声地一目十行,一边看,一边讲。
待得故事到了尾声,红冲也有一会儿没应声了,青年甚至不知道红冲还是不是醒着,他看到结局,话声微微一顿。
确实是个经典的故事,但经典,几乎也意味着老套——一书生进京赶考,路遇狐妖,与狐妖春风一度,事后念念不忘,因而放弃了科考寻找狐妖,但等书生寻得狐妖时,狐妖被道士所伤,奄奄一息,最终死在书生眼前,书生抱憾终身,自此隐居山中,不复出焉。
类似桥段的话本在尘世间风靡了许多年,青年便读过不少相似的故事。但这一回,他看着这悲戚戚的结局,抿了抿嘴,讲道:“后来狐妖康复之后,和书生喜结连理,度过了幸福的一生,就是这样。”
“真的?”红冲却说:“我还以为会有什么‘人妖殊途’的悲情结局呢。”
“……”当然是有的,只是青年自作主张,篡改了这个结局。
他不想露陷,正欲合上书,却见红冲伸手搭在了那卷书上。
红冲仍然没有睁眼,轻声说道:“人妖寿命有别,书生死后,狐妖又当如何?”
“那是后话的后话了,书里没写。”青年说。
“那书生为什么肯相信狐妖?道士要杀狐妖,必是狐妖害了人,书生凭什么相信狐妖不会害自己?”红冲又问。
青年也只管道:“书里没写,总之书生信了。”
“哈哈。”红冲轻笑出声:“兄长你读话本囫囵吞枣,不沉浸在故事里,自然觉得无趣。”
青年这才知道,自己读得味同嚼蜡却还非要继续下去的事,早就被红冲发现了。他心里微窘,却拿出理直气壮的态度来,辩解道:“那书生总有自己的眼睛,断然不能听风是风,听雨是雨。”
“是吗?”红冲却道:“我倒觉得书生是被男女私情蒙蔽了双眼,不辨善恶,不分敌友。”
青年沉默了片刻,最终只认真地说出两个字:“不是。”
不是什么呢?一个话本子里的故事,又有谁说得准呢?指不定连创作出这话本子的作者,都不曾细想过其中究竟如何——总之,道士打伤狐妖,狐妖死了,书生大恸。
红冲却较上了劲,直起身子看着青年的侧脸,依依不饶道:“你又不是狐妖,怎么知道狐妖是不是害过人?”
青年偏过头,伸手捧起红冲的脸,深深地望着他道:“因为我也会用自己的眼睛去看。”
红光轻闪,梨云梦远。
一切幻象,便在这一眨眼中消弭。
第81章 愁杀无枝客(三)
幻术被勘破,施术人遭术反噬,气血涌动,险些喷出一口逆血来,但他硬生生地将这股冲动咽回腹中,深深地调息片刻,才终于说:“跟我回去吧。”
红冲以手掩目,忍着剧痛闭了闭双眼,心中无奈。
他迅速捏着鼻梁揉了揉眼睛,作出有些惊讶的模样看着他,似乎方才陷入幻术当真令他十分意外。
渐渐地,他眼神微动,萌生出久别重逢的欣喜,但那份喜似乎昙花一现,眼帘一敛,就没了踪影。
他轻声开口:“好久不见,兄长。”
一从别后各天涯。欲寄梅花,莫寄梅花。*
红冲在北地冰川忙着杀人、修炼,还有魔教的事务,却不知道乘岚去了哪里——乘岚被逐出师门的消息过了很久才传到魔教,而那时,乘岚早就销声匿迹于仙门中,许久不曾露面了。
相隔几十米,乘岚踩在一处低坡上,翘首凝望着红冲,又重复了一遍:“跟我回去,好不好?”
红冲没回答他的问题,反而问道:“你不是来杀我的,是吗?”火光似乎映进了他眼中。
这些年,他这双颇有神通的眼睛,在仙门之中流出的传说不可谓不多,有说他只要轻轻一眼,就能摧毁神魂的,也有说他所看之人皆会失去神智,成为傀儡为他所用的,总之传得神乎其神,乘岚哪怕不在仙门中时常冒头,也少不得要听到些添油加醋的片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