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人监视 下(497)
“能远远地看着……也很好呀。”有信号低低道。
这件事讨论到最后,委员会也没有明确决定要留在这里,将这里建作新的栖息地,只说先观察一段日子,并规定了时间,要定期开全体大会。
总之,什么都没定,但暂时不走了是事实。
信号生命们定了心思,又轰地一下四散跑了。
田栗他们也没再留下,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,但对那片土地、那些人类的牵挂也是真的。
就算这里并非他们的地球,可能在漂泊多年,以为再也不会见到故人故景时,再有机会看一看那些熟悉的面孔,走一走那些熟悉的街道,只想一想,便该知道这是多么难得的幸事。
没有谁想要错过。
“你不去吗,黎?”
法尔教授落在最后,看到了仍停留在原地的黎渐川。
“我……”黎渐川有些犹豫。
他已经以四维视野看过了一遍这颗地球,但不知为何,他特意避开了那些熟悉的地方。
他不知道,在真正的地球上已经死去的人,是否还真的活在这里。
他觉得很不真实,可又莫名太过真实。
“去吧,”法尔教授道,“不管怎么样,看看总是好的。你们华国不是有句话嘛,大过年的,来都来了。”
黎渐川哭笑不得。
明天就是元旦,那也勉强能算是大过年的吧。
而且,确实,来都来了,虽然不是属于他的……
黎渐川还是朝这颗美丽的三维星球落下了投影。
他最先来到的是那座熟悉的小城。
新年前夕,这里降了隆冬的第一场雪。
黎渐川没有凝聚出任何显化的影子,只如一片无法被任何事物的眼睛所捕捉的空气一般,压制视野,飘在纷纷扬扬的雪里,一步一步前行,掠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。
这边的十字路口,他曾骑车飞驰,试卷堆在车筐里,被风吹得哗啦啦翻卷。
那边的大柳树下,他也等过公交,每逢春日,柳色新新,总是能一路从树梢垂到少年的肩头。
学校对面,书店的大门依旧敞开,穿着校服的学生终于放学,陆续奔来,玩闹嬉笑,无拘无束,因为明天正是假期。
长街拐角,快餐店传出欢快的音乐,喜庆的新年装饰灯一一亮起,为漫天飞雪染上暖红。
黎渐川没有瞬移。
他尽量像人类那样行走着,回忆着。
这家的馄饨他高一爱吃,馄饨可大个儿,这家的火锅也不错,同学聚餐经常选,就是最辣的口味也不怎么辣,还有这家的馅饼,他早自习前总会赶着时间来买一个。
还有那家的网吧,那家的游戏厅、零食店、电影院……
不知不觉间,黎渐川走遍了整个县城。
到最后回过神来时,他停在了一栋老旧的单元楼前。
单元楼的三楼,厨房窗子开了道缝隙,正传出嘈杂的动静和油炸的香气。
伴随这动静和香气而来的,还有隐约的说话声。
“老黎,你把面和上,一会儿烙点肉饼,明天带到镇上!”
“行,先等会儿,我先把这小鱼炸了,哎对了,冰箱里还有番茄酱吗?等会儿要弄个番茄炒蛋,你看一眼……”
“我看看,没有就下去买……有!还有一大瓶呢……”
“行……”
路灯下,黎渐川立在昏昏的大雪里,静静地捕捉着那些模糊的声音。
似是很远,又似是很近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他那张人类拟态的脸孔缓缓抬了起来,表情空白,泪水横流。
原来,他们这些自诩高等存在的四维生命,悲伤到了极致,也是会哭的……
真有意思。
第582章 最终·潘多拉魔盒
黎渐川最终还是没有走入那间房子。
他微开了视野,透过楼板、瓷砖和那些错杂的三维物质结构,旁观着这个家平凡而又普通的一晚。
新年前夕的晚饭,男人是掌勺。
他爱吃,也爱研究吃,年轻时候自学成才,当过一些小饭馆的厨师,攒出了一点积蓄和一个膀大腰圆的体格子。后来他去做小买卖,因为脾气急,心眼实,又容易轻信别人,常亏本,自忖不是做生意的料,只能老老实实去打工,偶尔逮着下班的空儿,跑跑外卖,能多赚点是一点。
现在人到中年,十几二十岁风里来雨里去不讲究时落下的病根便翻腾起来,动不动就腰疼腿麻,可惜自己心宽体胖,不知多爱护,于是便总是挨骂,老人骂完女人骂。
黎渐川也会劝他,劝不动,就阴阳他。
小学给布置手工作业,小孩就用木棍粘了个轮椅,说爸爸再不好好保护腰,就要和那些爷爷一样,坐这个了。男人被逗得哭笑不得,暗骂这臭小子真是“大孝子”之余,还是耐下性子,学起了护腰小妙招。
女人嘲他,说就你儿子治得了你。男人不说话,撇嘴笑,晚点下厨,给他的“大孝子”做了顿大餐。
女人是和男人完全不同的性格。
她常说男人是块茅坑里的石头,又臭又硬,外表看来姑且是这样,可要论芯里,女人是更刚强的。
左邻右舍无不知,陈女士是尖刀一样的人物,平时笑眯眯的,跟谁都和和气气,可一旦遇到事,一旦触了她的忌讳,那真真是要出鞘见血的。
黎渐川收敛性子去上学,过了幼儿园,到小学时已经是乖乖仔的模样,除了偶尔做点“哄堂大孝”的事,从来都是机灵可爱、讨人喜欢的。
可世界上是从来没有什么人人都喜爱的事物的,不是事物不好,是人心便是这样,惯来有瑕。
小孩顺顺当当上到三年级,遇到一位新班主任,因男人和女人都不是会交际的人,便莫名触了这位新班主任的霉头。
一次课上,小孩被后桌一直用笔戳后背,忍了又忍,小暴脾气没忍住,回头瞪人,却被新班主任抓个正着,任小孩如何解释也不听,执意要叫他家长,批评他上课不专心。
小孩包着两汪眼泪,等女人来。
女人到了,摸了摸小孩,不急也不躁,先问了事情经过,见后桌与班主任俱是不认,转身就打电话,宁愿低声下气欠人情,也要找来监控与班上其他同学作证。小孩本就没错,后来拿了证据,女人也不留情面,当着全办公室老师的面,直把新班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,还不带脏字。
有人劝,不过一件小事,何必闹成这样,以后孩子在学校不好做人。
女人皮笑肉不笑,只说,错的又不是我家孩子,有什么不好做人的?要真不好做人,是你们学校不行,不是我们错了,告到哪里我们都不怕。
后来附近几所小学里就都传开了,黎渐川可是个不好欺负的,他妈妈别看模样温文娴雅,实际可是强硬人物,柔中带刚的典型,奉行“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人若犯我,直取狗头”的处世原则,招惹不得。
别人总琢磨着,多退一步,得罪了老师,小孩要吃苦头,可陈女士这么一番操作下来,却也没真让小孩身陷囹圄,反倒是没谁敢轻易来欺负人了。
有些地方没那么好,但其实也没那么坏,总归是要过日子,该怎样还是怎样。
小孩的姥姥常骂女人不够圆滑,没情商,女人也常常懊恼自己不够圆滑,没情商,平白吃上许多亏,错过许多便宜,可她就是这样的人,懊恼完了,一柄尖刀,照旧蹚着自己的路走。
男人和女人组建家庭,没过上什么互联网上一拎就是的大富大贵日子。
这个世界的底色是普通人构成的。
他们就是普通人,转着普普通通的心思,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,如小石子,有自己独特的内部结构与棱角,不甘也不会被磨平,可被大铲车哗啦啦一倒,落进石渣堆里,也是铺桥修路的砂砾一枚,千千万万,毫不起眼。
可就这样毫不起眼的两个人,是黎渐川的父母,也是他最崇拜的人。
“又整这么多高油高盐的菜,太不健康了……你当咱俩还是年轻时候,一天三顿小烧烤眉头都不带皱的?一会儿吃完你赶紧上跑步机走走,你看你这体重,腰的负担更大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