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棹(18)
“可是小浩,你喜欢划龙舟吗?”哥认真地问。
他答不上来,只是说:“爸爸说,男孩儿不能做花灯,要像你一样划龙舟才对,给何家争光……”
哥捧起他的脑袋,用指腹推开他紧锁的眉头,语重心长道:“我觉得划龙舟和做花灯没什么不一样,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事情,就该勇敢去做。”
他当时只是似懂非懂,一味地点头赞同哥,哥则把那盏兔子灯递给了他。
“别哭了。你看,灯不是还在吗?它会一直陪着你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他反驳,“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,你不喜欢了吗?”
“我当然喜欢!只是先借给你玩,回头还得还我呢。”
他因哥的话破涕而笑。
夏夜的晚风顺着窗户拂进房间,台风降临之前,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凉意,他却浑然不觉。
他和哥一起蜷在床头,相依取暖。
他举着那盏潦草的兔子灯,看它在月光下起舞,影子打在墙上,他们谁都不孤单。
他们对视。
他仰望着哥,暗自发愿,希望自己能像哥哥一样,被家人认可,为家族争光。
他要与哥哥一起并肩作战,共沐荣光……
哥在想什么呢?哥只是笑着问他:“你什么时候做一盏猴子灯?这只兔子就有伴了。”
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呆呆地问:“为什么要做猴子灯?猴子不好看,兔子才好看。”
哥忍俊不禁,戳他的鼻尖:“笨蛋,你不觉得这只兔子很像你?内敛、安静。他们都说我像野猴子,猴子陪着兔子啊。”
他一本正经地说:“不是的,我觉得哥哥更像兔子,我也喜欢兔子。”
哥长长地“嗯”了一声,或许在思忖自己和兔子的相似性,忍俊不禁,旋即点头拍板:“行,咱们都是兔子。那你就再做盏兔子灯,兔子陪着兔子,好不好?”
他恨自己当时天真愚笨,听不懂哥的弦外之音。
多年之后的一个夜晚,星月还是昔日星月,哥却已经走远了。他忽然顿悟——哥希望他能继续坚持做灯,而不是冒险登上那艘湖绿色的龙舟。
是他,毁掉了一切。
第14章
少年龙舟队为全省比赛加急训练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,境况急转直下。
那天父亲在家休息,带上何家浩一起去看哥训练。
夏日的阳光总是那么刺眼,他抬头眯着眼睛看向父亲,父亲的眼中却只有龙舟上的哥,就连他走远了父亲都没有发现。
他并非忌妒哥能受到父亲的青睐与肯定,他只是羡慕那些与哥并肩作战的队友。
这时,教练吹响口哨,挥了挥手,无需言语,他也知道休息的时间到了。
一众少年纷纷下船,如履平地似的。哥和陈龙安还互相揽着肩膀,拉拉扯扯地打闹着,丝毫不担心落水。
父亲热情地迎上去,给哥送上水和毛巾,笑得那样慈爱。
叔侄俩不知在说什么,父亲脸色微变,很快拍了拍哥的肩膀,将笑容焊死在脸上。
平日里父亲对他也是和颜悦色的,可他不禁想起父亲因自己做花灯而盛怒的情形,幼小的心灵得出简单的判断,做花灯是不对的,划龙舟才是对的,是这样吗?
他看龙舟队的队员划得卖力却不费力,就像哥也随口说过,划龙舟是很简单的事情。
他想当然地觉得自己为什么不可以。
那艘湖绿色的龙舟在向他招手,他甚至还在傻兮兮地笑,在无人在意的河边爬了上去,直到那一刻都还是顺利的。
他执起船桨,插到水里划,船身纹丝不动。他用力,再用力,浑身都在使劲,龙舟颤抖,瞬间开始失控。
坚硬的船木变成一摊烂泥,他是被打上岸濒死的鱼,徒劳地打挺,抵不过天命。
翻船的瞬间,他还在尽力扒住船身,爆发出求生的意志,尝试挽回局面,可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“煲船啦!煲船啦!”
“有人煲船了!是个小孩儿!”
很令人觉得耻辱的呼叫声,他不断地向河里坠,嗅到铁锈似的血腥味,清晰地听到岸上的慌乱声。
某一刻,他甚至想过,他为什么没有溺死在那一天?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那些事了?
他很快被救上岸,旋即被送到医院,因凝血功能障碍而流血不止,需要输血。
哥的血液注入他的身体,代价过于高昂,要他与哥分别。
大伯也是在那一天得知哥是O型血,这并不符合血型的遗传规律——AB型血的大伯和B型血的大伯母是生不出来O型血的孩子的。
他痊愈出院的同时,大伯收到了邮寄过来的鉴定证书,是压垮多病的大伯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大伯沉疴发作,爷爷心急晕厥。
短短数日里,何家接连三人入院。
大伯更是一病不起,没能熬过那个夏天,遽然离世。
父亲长出不少白发,却从始至终没有落泪,沉默而坚强地操办葬礼,亲力亲为,即便是母亲和姑姑他也不肯假手。
老宅挂满了白色的丧幡,满目都是哀戚的,他这个“罪魁祸首”旁观全程。
父亲不准大伯母和哥哥前来吊唁,他也短暂地失去过自由,不被允准出去见哥。
仿佛只在一夜之间,哥从何家的骄傲变成人人喊打的野种——他甚至查阅了很久字典才知道“野种”是什么意思。
他隐约感觉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变动,憎恶自己的弱小与无知,什么都做不了。
大伯的葬礼当日,从小风光无限的哥前所未有地狼狈。
哥突破众人的阻拦,摆脱父亲的推搡,一路跌跌撞撞地闯进灵堂,跪在地上重重叩头,磕得头破血流。
他整个人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,只知心疼哥,爬过去拉扯哥。
下一秒,他就被父亲强势推开了。
父亲又去拽哥的衣领,把哥和大伯母向外赶。
明明那么喜欢哥的父亲竟会对哥恶言相向。这是很糟糕又痛苦的一段记忆。
“滚出去!还有脸过来?!害我们何家还不够吗?我让你们滚出去!”
“他是我爸,我来拜我爸,凭什么不行?!”
“他不是你爸!你不配当他的儿子,你是那个扑街货的种!脏了我们何家的门槛!”
漫长的拉扯与争执,哥被关在门外。
父亲隔门怒骂。他要帮哥打开家门,父亲只用一只手就死死地拴着他。
他疼得大叫,父亲还在骂,门外的哥发出痛苦的嘶吼声……
一地鸡毛。
那年,他九岁,哥十四岁。
台风登陆沿海,向北偏移,南海处于风雨飘摇之中,整个潮南亦下起雨,昏天黑地,漫长煎熬,望不到尽头。
那辆雨夜里的红色出租车内播放着电台广播。气象台发布预警,多个地区遭受波及……
何家浩的房间凌乱不堪,与哥有关的留影皆被销毁。
他拼死保下最后一张合照藏起来,仍无出门的权利。
他选择出逃。
他在暴雨夜从阳台跳下去,麻木一般丧失了对疼痛的感知。
他看到大伯母在催促哥上车,他冲上去拽着哥的衣角死死不放。
冥冥之中,像是收到命运的指示,哥一定要走,他挽留不住。
那瞬间不知怎么想的,他天真又急切地追问:“哥,我送你的灯呢?带它一起走,让它陪着你,好不好?”
哥没有回应,而是放开了他的手。
车门被重重带上,车驶向黑暗的远方。
远方到底多远?总之,是九岁的他无法追逐到的。
起先,他还能通过车窗看到哥空洞的神情,随着车子提速,他追不上了。
他们之间的距离原来越远,他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喊着:
“哥,你别走……”
当台风过境,连雨终焉,风和日丽的天气终于露面,哥已彻底离开西樵,一走就是八年。
这些年,何家浩把美好与痛苦交织的回忆一次次打碎又拼凑,就像将自己一次次分裂又聚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