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棹(10)
“来,都停一停,放饭了啊,过来领盒饭。”
他知道何家浩性格腼腆,率先取出一盒。学员们已经疯抢起来了,他从人群中抽身,把盒饭送到何家浩手里:“喏,浩浩,你的。多吃点啊,你太瘦了。”
“谢谢阿龙哥。”何家浩礼貌道谢,目光转向远处,何家树正对着拳击桩挥拳,不知疲倦似的,“我哥……”
“不管他。”陈龙安朝着何家树的方向白了一眼,大大咧咧地说,“他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,操心他干什么?我们吃我们的。”
那些学员像饿了三天没吃过饭似的,有人明显拿了两盒。何家浩放不下心,攥着手里温热的盒饭走向何家树,递给他。
“哥,先吃饭吧。”
何家树不理他,何家浩下意识送得更近。
拳击桩还在剧烈摇晃,也不知何家树是想推开他还是保护他,一切发生得太快,等到何家浩反应过来,盒饭已经被打翻撒在地上了。
“喂!何家树!你不吃就给别人吃,浪费粮食干什么?不是花钱买的啊?!”
何家浩根本没机会开口解释,陈龙安已经厉声呵斥了。
何家树摘掉拳套,淡漠地说:“我赔你。”
“赔你大爷!”
他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。何家浩为此手足无措,垂头和陈龙安解释:“阿龙哥,怪我没拿住。我哥不是故意的,你别生他的气。”
陈龙安直摆手:“我还没瞎,他不欠揍吗?行了,吃饭去,吃完再收拾。”
半天的光景转瞬即逝。
何家大门口,玲姐拎着买好的菜回来,又开始忙碌一家人的晚饭。不远处,少见的身影反复徘徊,焦虑得直跺脚,等不到要找的人。
河水潺潺流淌,陈若楠已换去俏皮的粉发。
黑色虽然沉闷了些,但倒也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儿。少女的心思多变,她一会儿欢喜,一会儿烦恼。
陈俊立跟在她后面,除了在肩膀上挎着自己的单肩书包,手里还拎着妹妹的圆形小包。虽然模样精巧,容量却太小。
他们走上桥过河,陈若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斜后方,旋即纳罕地拽上哥哥:“你看何家浩他家门口,那不是张姨店里的那个男的吗?”
陈俊立敷衍地瞟了一眼,强行把她肩膀扳了回来,唠叨:“你能不能好好走路?倒着走,摔下去就不用上学了。”
“呸呸呸,你还敢诅咒我!皮痒了是吧?”
“别发疯了,回家吃饭,你作业写完了吗?”
“别提作业,好吗?”
夕阳铺洒在武馆的地板上,天空是橘黄色的。
学员纷纷收拾东西,和陈龙安道别,有几个跟何家树说过话的还顺便招呼了他一声。
何家树随意答应,不算热情,也不算冷漠。
陈龙安已经把器械都放回原位了,抬手搭上何家树的肩膀,朝着沙发那边努努嘴:“人都走了,咱们也要收工了,浩浩怎么办?”
“你是老板,问我怎么办?”
“人家是奔着你来的,你不把话说清楚,这事就没完。自己想办法吧!”
何家树确实应该处理此事,闻言没再说话,走向何家浩。陈龙安本想先走,但还是不放心,远远地看着。
发现哥哥走过来,何家浩赶紧站起身来,像军训似的,板板正正地挺直腰板,心跟着揪紧,生怕听到什么冷漠的言辞。
“你跟着我一整天了,到底想干什么?”何家树冷声质问。
何家浩下意识想说自己期望得到他的原谅,可这种话似乎已经说过很多次了。哥显然没这个打算,他怎么讨好也没用,陷入死局。
“哥,我……”
“何家浩,事情已经发生了,再做什么都弥补不了,你能明白吗?”
何家浩眼中闪过无措和茫然,缓缓地点了下头,何家树便知道他根本不明白,或者说不肯接受现实。
何家树其实还有更残忍的话没说。他想告诉何家浩,他们今后桥归桥、路归路,各过各的,谁也别打扰谁,毕竟他早已被驱逐出了何家,不再是何家人,何家浩和他更无血缘关系,他当不起这一声声“哥”——对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冷酷的提醒。
“你跟我过来。”说一千,道一万,都不如用实际证明。何家树率先走出武馆,不用回头都知道,何家浩一定会跟上来。
西樵河边,那艘单人龙舟仍停在原位。何家浩正不明所以,何家树伸手一指,冷声说:“上去。”
何家浩满脸不解,委屈涌上心头,张口没能说得出话来,只是一味地眨着眼睛,看着哥。
“划船给我看啊,你行吗?”
只要一想到踏上龙舟,何家浩便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流失,脸色变得煞白,失去直视那条小舟的勇气,低头推辞:“我以前划船出过事。哥,我……”
“阿树!”陈龙安见状忍不住叫了一声,试图制止。
何家树却分外坚定,执意要他向前,即便可能面临翻船的结果,也执意要他尝试:“所以呢,这是不是更加说明,有些事就是过不去的?”
话毕,他转身就走。何家浩顿时下定了决心,勇敢挽留:“我可以!哥,你别走。”
何家树显然不信,站在五步之外,面色冷峻地看着他。何家浩攥紧拳头,强忍着抗拒向前挪步,靠向河边。
霞光那样温暖,却渗透不进水底,一片澄澈的碧绿下是无尽深渊,令他生出作呕的错觉,外界的声音随之变得渺小。
陈龙安还在责怪何家树:“你到底要干什么啊?他翻船出过事,你也知道他怕水,还逼他,你是不是疯了?”
“我没逼他,他有选择权。”
没有人逼他,哥更不会逼他。
何家浩默默在心里念着。他吐出一口气,鞋尖已经抵在最后一级台阶的边缘,只差一步就能迈上龙舟。
他转头看最后一眼,正对上那双冷漠的双眸。原来他还吸引着哥的全部注意力。
何家浩紧咬牙关,抬起一条腿,那么轻易地就跨上去。脚踩在船面上是一种很恶心的感觉,下面像湿漉漉的泥,又不具备泥的黏性。船身摇晃,他低喘着逼迫自己上前。
长痛不如短痛,他很快抬起另一只脚,没等落下,“扑通”一声,船翻了。
何家浩下意识大叫,胡乱拍打水面:“哥!救我……”
无人回应,这条街似乎都沉默了。在何家浩迈上去的一瞬间,陈龙安气得猛地将何家树推开,箭步上前,可看到何家浩落水之后又停住了脚步。虽不应该,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。
何家浩也反应过来了。
这一处的河水并不深,他踩得到底,水波也刚及腰,强势地冲洗着他。
上半身虽然湿透了,但也都是他自己扑起来的水,怨不得别人。
不过是一场虚惊,但他还是后怕,胸前剧烈起伏,喘着粗气,浑身湿漉漉的,抬头仰视何家树,像一条落魄的小狗。
“哥……”
“你现在知道了吧,有些事不是嘴上说过去就能过去的。覆水难收,船翻了就是翻了,你该做的就是放弃这艘船,继续过你自己的生活。”
话毕,他转身就走。
陈龙安在岸边伸出援手:“浩浩,来,我拉你上来。”
何家浩没有回应,任自己狼狈地陷在西樵河中,对抗水流。
第8章
夜雨悄然而至,淅淅沥沥地顺着房檐向下落,结成串串珠帘。
蜿蜒的石板路好似望不到尽头,昏黄的路灯闪耀微弱的光,三角梅傍着墙壁昂然生长,在晚风中摇曳,被雨丝打散,拂过一个孤独的少年。
何家浩不紧不慢地走在雨中,衣衫本就湿透了,不怕更加狼狈。
一个个匆忙的路人掠过,他们撑着伞,有些两两结伴,奔向惦念的、温馨的家,令他的心中更添一股忧愁。
有句话是“眼下过得越糟糕的人,越容易回忆往昔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