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玻璃(82)

　　他们都沉默，无声又固执地僵持。
　　“小瑾，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听话的？”半晌，沈珠华沉声，仍还是那副训斥的口吻。
　　沈瑾玉顿时就像是应激，他不喜欢这个语气，更不喜欢人人都理所应当要他听话的态度：
　　“难道我还不够听话吗！”
　　他立即就反问，脱口而出那样，他振振有词：
　　“你以为我真的很想听你的吗？我早就不想按照你说的来了！”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他听话呢，沈珠华是，陆峥寒也是——
　　他不！
　　他偏不！
　　沈珠华忽地静了一瞬。
　　她定定地看着沈瑾玉，咬字罕见地吃力：“行。”
　　她有一瞬间的难过，但她和沈瑾玉一样的要强，甚至更甚，她亦半分都不退让：“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？是不是你现在连姐姐都觉得无所谓了？陆峥寒他就是这样教你的？”
　　“这和陆峥寒又没关系啊！”
　　沈瑾玉梗着脖子回答她：“明明是姐姐你——”
　　“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？”沈珠华二话不说就打断。
　　她看着自己面前沈瑾玉，竟有些像是在看陌生人，那样的不可置信。她声音极艰涩，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：“你真的让我很失望。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“你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好了……”
　　沈瑾玉紧紧抿着唇，嘴角扯得平直。
　　他想，反正他也不在乎，他才不在乎。
　　但沈瑾玉还是不服气，“我明明只是和喜欢的人在谈恋爱啊，难道喜欢也是错的吗？”他不懂，非常非常不懂，“姐姐，我难道真的做了什么很不对的事情吗？”
　　“所以你是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没错？”
　　沈珠华真被他气笑，“蠢！蠢得离谱。”
　　“你根本就不知道——”
　　“对。”
　　沈瑾玉的声音蓦地盖过了她的。
　　他一点点地在原地站定，后背也挺直：
　　“我没错。”
　　他说，“我没错。”
　　他要说，用尽全身力气来充当声量，力竭声沙：“我没错、我没错、我就是没错——”
　　“沈瑾玉！”
　　沈珠华忍无可忍地高高抬起右手。
　　沈瑾玉下意识地闭上眼睛，但不躲，半步也不躲——
　　想象中的疼痛感却没有出现。
　　急促的风霎眼地从沈瑾玉的鼻尖刮过，那一巴掌停在了最后几厘米的地方。
　　沈珠华的手微微颤抖，一双眼早已通红。沈瑾玉刚抬头，正正好地就撞上了那一连串眼泪掉出眼眶的瞬间。
　　他瞳仁微缩，愣在了原地。
　　这是第一次，他们之间爆发这样大的争吵。
　　这也是第一次，沈瑾玉看见亲姐姐在自己面前掉眼泪。
　　他惊诧到不可置信。
　　沈大小姐性格极要强，她要姿态好看，永远都着最漂亮却也折磨人的细高跟，人前走的每一步都似在凯旋。她不允许自己示弱，有如刀枪不入的金刚之身。
　　但她现在却这样难过。
　　好像爱一个人，都总会让人难过。
　　“姐姐……”
　　沈瑾玉顿了顿，声音稍稍地哑。他犹豫，却也没有退让和松口：“难道我不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吗？”
　　他抬头看向沈珠华，眼神里满是不理解。
　　“你以为我是反对你谈恋爱？”
　　沈珠华摇头，“你当然可以谈恋爱，但你不应该选择和陆峥寒谈恋爱。”
　　她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。
　　她看向沈瑾玉，眼睛微微地往上抬。
　　时间过得真太快了，亲弟弟如今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了。
　　沈珠华莫由地想起多年前，想起他们还相依为命的那时候。他们那年才刚到港岛，连母语都和别人不一样，讲粤语时连发音都拗口。年幼的沈瑾玉是瘦瘦弱弱的小豆丁，笨笨的，总会被人偷偷欺负。但他从不主动说，生怕给自己添麻烦。
　　沈珠华也只好配合，假装自己不知道。
　　只因那时候，他们都过得战战兢兢。
　　但沈珠华总会内疚地想，到如今，她都会想：都是自己不好，是自己没能力好好地保护弟弟。
　　她苛责自己势单力薄，才让所有人都这样不把他们放在眼里。所以她要争也要抢，沈珠华告诉过自己的，她绝对不会再让沈瑾玉再受到任何的伤害。
　　这次，也一样——
　　“小瑾，想想妈妈最后是怎样的下场，你是想和她一样吗？这时，沈珠华低声地问。
　　这是他们从来都不会主动提及的话题。
　　关于他们已经离世的母亲。
　　沈瑾玉那时候年纪小，记忆略有模糊也很正常。但沈珠华记得，她太清晰地记得，记得自己母亲到底经历过什么，以致她如今也那样害怕沈瑾玉也会重蹈覆辙。
　　沈珠华看着仍还像有话要说的沈瑾玉：
　　“妈妈当年也是像你这样想的，所以她才什么都不管不顾地离开家……但最后呢？”
　　沈瑾玉涩声道：“这又不一样……”
　　沈珠华摇头，“小瑾，只有喜欢是不够的。喜欢是最不值得的东西。”
　　年轻的沈太太以为真爱无敌，于是莽撞地跟着比自己大了十多岁的心上人私奔去了异国他乡。或许也真的是甜蜜过的，但那无足轻重，有情饮水饱只是从未吃过苦头的大小姐的浪漫想象。
　　当最开始的爱意逐渐褪去，诸多问题也随即浮上水面。
　　彼此不合适的地方太多太多，仅些许的小矛盾，都足够让摇摇欲坠的日子彻底脱轨。现实问题向来都不是“喜欢”两个字就能解决的——
　　从巴黎回到港岛的廉价机票只需要七千港元，并不贵。
　　但太遗憾，沈太太就连最后为自己兜底的能力都没有，只能带着太多太多的后悔撒手人寰。
　　总有人把爱想得理所当然，以为爱爱爱的真有那么多。
　　像现在的沈瑾玉。
　　“陆峥寒身处的那个世界，你真觉得自己能融进去吗？”
　　沈珠华看着沈瑾玉，她缓声问：“你知道陆氏这么大陆峥寒他每天都要做些什么吗？他会主动和你说他的私事吗？他工作上的事情你真的知道吗？你有想过你们两个人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差距吗？”
　　她问一长串又一长串的问题，将沈瑾玉企图逃避的现实全都赤裸裸地摊平。
　　“这不是过家家，我说过的，你根本不了解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，他也不单单只是你的峥寒哥哥。”
　　“没错，他对你很好，我不否认。”
　　“可就算他真的愿意一辈子对你好，难道你要别人永远都来迁就你吗？”
　　沈珠华很清楚，所有不得已的迁就都会一点点地消磨爱意。
　　就像他们的双亲一样，一点点地，从爱侣变成怨侣。
　　这没必要。
　　“你们这样的关系，是走不远的，像我们妈妈那样……”沈珠华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，语气接着软了下来，“小瑾，姐姐只是不想你难过。”
　　“你不是陆峥寒的最优选择。”
　　“他也不是你的。”
　　沈珠华对沈瑾玉说。
　　她这样说。
　　沈瑾玉却只是一味地摇头，他说不是不是和不是，好像每个字他都要逐一否认和驳回。
　　他并不想承认。
　　因为承认自己与对方的不般配太需要勇气。
　　但其实这早有端倪，沈瑾玉对此也心知肚明。早在当初他觉得好玩就好奇猜测陆峥寒的那位“暗恋对象”的时候，他就偷偷揣测过对方的形象：
　　高智商的、成熟优雅的，工作上也同样雷厉风行，是与陆峥寒旗鼓相当的好伴侣。
　　这理所当然。
　　他也曾经这样理所当然地想。
　　所以沈瑾玉才会当陆峥寒当时的诸多暗示是在开玩笑。这样离谱，除了是说笑，还能是什么呢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