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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共(2)

作者:薛直 时间:2018-10-14 09:58 标签:相爱相杀 宫斗

  傅希如显然知道他在吃惊什么,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伤疤。
  平心而论,不丑,甚至很叫人心荡神驰,好像一块美玉被打碎之后又用金缮拼凑在一起,有不祥之意,却比完整的时候更令人迷乱了。卫燎扣着手底下的袖子,手指敲了敲膝盖,很快从吃惊里走出来,更多的是恼怒:“这是怎么来的?”
  他刚才明明都快要跳起来了,到底是忍住了。
  傅希如也早就收回手,闻言淡然答道:“去岁突厥犯境,臣率五十人突入,被迎面劈了一下,所幸闪躲及时,平安得返。”
  他出京之前可是个风度翩翩贵公子啊,如今说起这种话来倒好似云淡风轻,丝毫也不惊心动魄了。
  卫燎细想,忆起他确实见过傅希如亲笔写的捷报,里面对这一场惊险的突袭也只寥寥数语,伤势更是只字未提,现如今面对这张透着刻骨冷淡的脸,他居然找不到太合适的话:“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  话一出口,他才觉得失态,又来不及更改,索性木着脸,就这样破罐破摔:“你同我闹脾气?”
  这话说得暧昧,室内的宫人纷纷低下头去,傅希如却不动分毫,似乎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柔软,他又抬手摸了摸那道伤疤:“些许小伤,何足挂齿?臣不敢令陛下为臣担忧。”
  每当他恪守君臣之分的时候,卫燎就觉得心里烧起大火,即使这会儿也不例外。他也不说话了,仔细端详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,干脆招手示意他近前来,伸手去抚摸傅希如的下颌。
  养尊处优,卫燎的指头却并不柔润,反而相当粗粝,是拉弓骑马磨出来的茧子。纵然比不上武将,但也不算是手无缚鸡之力。他掌心里有一道伤疤,还没愈合,又不包着,看在傅希如眼里,像是昙花裂开一隙红线,即将绽开似的,像是弓弦绷断才能弄出来的伤。
  卫燎摸过他的下颌,摸到一点没刮干净的胡茬,手指酥酥麻麻的,觉得有趣,又转而去摸他的伤疤,心想,当年的傅希如可绝不会有胡茬这种东西,他是傅家嫡支,才名天下知闻,是玉树金枝,哪儿会不修边幅。
  边塞叫他变了个模样,卫燎叫他变了个模样。
  他立时就觉得可惜,早为什么没有想到,要给傅希如脸上划出一道疤呢?
  这样明明更动人心魄。
  要是能想到更多折断他的法子,也不至于骤然分别五年多。
  傅希如动了,卫燎本以为他的温顺能多维持些时候,却没料到他这就动了,拉着自己的手腕,仰头看过来,叫人想起不羁的狼和浩荡的长风:“陛下。”
  卫燎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,傅希如也回望他,似乎这一刻他们才真正跨过光阴,重新看到对方。有一瞬间,卫燎忘了自己想说什么,傅希如的手很热,顺着他的手腕往下,宽袖里面是他的小臂,靛蓝花纹蜿蜒到傅希如熟悉的地方,粗糙手指也是。
  这触摸令人战栗,卫燎夺回主动权,翻过手掌握住傅希如的手,冷静的看着他:“傅爱卿,你恨我吗?”
  这话问的毫无来由,可他们彼此都清楚是什么意思,以至于没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流露的对视,也显得牵扯不断,情意缠绵。卫燎莫名烦躁,俯视傅希如叫他快意,可也叫他难受,尤其是知道这人其实已经变了心,再也不会以他为先,反而想要他的命以后。
  “臣不敢。”傅希如向来擅长这些表面功夫,敷衍搪塞。卫燎并不深究,只是意识到北疆的日子并不好过,出京之时傅希如还是个被贬的雅士,如今就晦暗不明,无形之中凶了很多。
  他很好奇这样的傅希如滋味有什么不同,于是干脆俯下身,伸出猩红舌尖,去触碰傅希如被伤疤一分为二的眼睑。
  透薄皮肉不受控制的轻颤,底下就是很有弹性,圆润光滑的眼睛,想起这眼睛怎样看着自己,卫燎就有咬得汁水迸溅的冲动。他多少能够控制住自己,扣住傅希如的后颈,叫他抬起头配合自己,从他带着冰霜气息的脸上舔过去,一直到嘴唇,若即若离,隔着一片海棠花瓣那么远。
  他们在对视,旁若无人。
  卫燎忽然低声笑起来,一瞬间的天真:“那时候我多想能和你正大光明的……”
  他没说完,不过也足以让傅希如明白,晨光明烈,像燃烧的火焰,傅希如身上的寒气被薰笼的热蒸得湿软,带着他整个人引而不发的气势似乎都软了几分,那些恭顺驯服,也很像是真的了。
  纵使知道对方回来多半就是要取自己的性命,卫燎还是忍不住色欲熏心,摸了摸傅希如自然而然微微翘起像是带笑的风流唇角,靠在了他的肩头。
  傅希如虚虚搂着他的后背,不闪不避,迎了上来。
  这感觉熟悉而又陌生,这肩上甚至还有风雪味。
  卫燎动一动指头,里面的人马上潮水一般退了个干干净净,他这才扯着傅希如的领子叫他上来,随后就被搂着腰拉了起来,不得不拥住傅希如的脖颈,去配合他,甚至还要站得笔直。
  上一次这么亲密,大概是五年前。
  卫燎心生不合时宜的感慨,傅希如却已经扣住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,和他十指相扣,短暂的分离开,低声道:“陛下……未央……”
  未央是卫燎的幼名,和他的名字一样,取自诗经:夜如何其,夜未央。庭燎之光。君子至止,鸾声将将。
  这些年已经几乎要没人敢叫了,卫燎一听到这低低哑哑的两个字,就觉得身体内里痉挛起来,熟悉的滋味和冲动争抢着,要把持他的身体。
  但他终究按捺住自己,和傅希如紧贴在一起,比着演情深似海,既往不咎:“嗯,你回来了。”
  他心里觉得可笑,又未免尝出这样表里不一的快意和诡异兴奋,甚至觉得只要他愿意,完全可以在傅希如一无所觉的时候要了他的命,于是情不自禁的战栗起来。
  好在这时候战栗很合适,傅希如也察觉不出什么一样,于是卫燎又仰起头去寻觅。
  趁着能贪欢的时候,他自然要早贪欢。
  否则群英散尽,春天消失不见,还能怎么追溯最美好的时节呢?
  缠绵如斯,仿佛深情。
  傅希如却相当懂得节制和拒绝:“臣离京五载,过家门而不入,不能在宫中逗留。”
  卫燎这才想起,傅希如是以什么名义回来的,又是什么样的交换,能让他允许傅希如留京。
  情势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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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作者有话说
  老情人会面,真是我钟爱的剧情之一。


第三章 物是
  傅希如骑马离宫,摸到马鞭的时候,难得愣了愣神。
  这是卫燎赏给他的诸多东西之一,卡在逾制的边缘,是卫燎爱用之物,贴身而不显眼,很够得上当时傅希如在卫燎眼中的分量。
  出京的时候,也不知道是谁塞进了他的行李里,不知不觉,也带了这些年。
  方才在梅亭,他也想起这马鞭来。
  说卫燎没有分寸,是实话,可说他没有成算,却不对了。或许如今他是最懂卫燎的人,虽不见得同仇敌忾,可彼此之间,也只能纠缠不清了。
  早年的流光易逝,情意难抛,在幽州枕着风雪入睡的夜晚,没有一刻他不想起卫燎。生而富有天下的人不知道疾苦,是应该的,可为了这一份应该,把天下都纵情任性的一把火烧掉,傅希如不能看着这样的事发生。
  他恨卫燎恨到了默念他的名字,唇齿之间都是杀气的地步,究竟也不能一见面就犯下弑君之罪,甚至还要头疼于该如何敷衍卫燎异乎寻常的兴趣,难免有些头疼。
  恩怨是将人缝缀在一起的针,穿骨而过,留下疤痕和瘀血,说不上这针脚是否能叫人联结得更紧密,还是紧密得更危殆。
  傅希如接到宣召自己回京的旨意,也曾在一瞬间觉得宰执天下的权柄似乎都望而可见,触手可及,然而迎着京都的风雪,这才想起前路维艰,他选的并非大道通途。
  他回来的时机很微妙。
  家族七零八落,没有几个人才,昔年故交也多数不在京城,联络变得艰难而危险,所能仰仗的,居然只是当初贬官时最大的威胁,节度使云横。
  云横盘踞范阳,天高皇帝远,俨然已经是一方霸主,先前藩镇抵御突厥,他也曾立下大功,可如今尾大不掉,已经成了卫燎的心腹大患——当年他决计不会想到让傅希如出京,并且扔到冰天雪地的北疆,居然给了他机遇,和云横勾连。
  比起叫他继续用傅家三百年人脉为云横拉拢世族,自然还是把他弄回来为好。
  傅希如没在这五年给卫燎写过除了奏章表陈之外的任何东西,只除了入冬时节的那一封信,寥寥数言,到底是让卫燎不得不传了旨意,宣召他回京。
  他们二人之间,似乎总是很少说话,无论是真心话还是情话,多少事就这样在颅骨之下,千里之外,默默交锋,在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到彼此的坚硬与冷冽。
  卫燎恨不能捏碎他,不是没有原因的。
  傅希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个什么结果,只知道不能再叫卫燎这样下去。他不愿做逆臣贼子,是因为不愿意叫卫燎做无道昏君,他们也不该是逆臣与昏君的下场。
  他打马过了朱雀大街,一路往家里走。
  傅家这一代人丁凋敝,他出京之前父亲已经过世,母亲又早亡,留下偌大一个宅邸,由还在国子监当生员等着恩荫的弟弟傅希行守住,岌岌可危。
  他在世上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,这么一个地方,可以留恋了。
  傅希如来的突然,想必除了宫里,还没有人能收到消息,傅希行要回来,最快也就是晚上了。
  傅希如打马走到家门口,停了下来,抬头看上面的牌匾。
  他父亲获封开国郡公,自己降等袭爵,如今身上还留着一个郡公的名号,这牌匾到底是没摘。不说是满门荣耀,但全家的富贵,现下看来,也就在这儿了。
  寥落,冷肃。
  他停住了,没人敢催,想也知道他这会儿一定感慨万千,于是都噤了声,大雪落满头,门口静如深夜。
  其实傅希如没想什么。
  他知道自己走后卫燎是如何“选贤举能”,找了个一意媚上绝无二话的尚书左仆射,气走了老太傅,又将朝堂上下弄得乌烟瘴气,好任意施为,拆散所谓的三朝世家,屹立不倒的中流砥柱的。
  这些人势力盘根错节,以一般手段根本无法撼动,卫燎倒是出其不意,居然也拆了个七七八八。
  傅家也在其列。
  傅希如人不在,自然一身轻,唯一的弟弟傅希行年未弱冠,扔在国子监简直是棵失去怙恃的小白菜,更没有针对打压的必要,倒是逃过了这一遭狠心辣手的清算。
  ——看来醉生梦死的卫燎,也不是什么都没做。
  傅希如想笑,又敛去那一丝波澜,下马进门了。
  庭院中夹道种着红梅花,是所谓蜀中的“朱砂梅”,艳如血滴,又叫“朱颜烈”,听来仿佛殉情的女子,旖旎又孤冷,被冻得瑟瑟发抖,既不茂盛,也不繁华。
  傅希如信手折下一支,带到自己房中去了。
  厨下应该在忙碌今日的小宴了,傅希行得了消息,早就拍胸脯保证过,要亲自为他接风洗尘,除了重逢之喜,该是还有点叫他看看自己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的意思。
  当年他还不过一臂那么长,现在却口口声声是个男人了,傅希如反而觉得不大适应,想想就违和。
  插好那支梅花,傅希如转而到屏风后面自己换衣服。
  他是早就习惯了亲力亲为,侍婢们却颇为讶异,片刻之后才手忙脚乱的上来替换他。
  当年身边人也早就散去了,这些该是新买的,用着并不顺手,傅希如心里有事,也就忍了。他脸上这一道疤看着虽然不丑,却不好亲近了,低头一瞧白嫩嫩却颤巍巍的玉手,过了一会才想起来怎么回事,这才开始想,这张脸如今,可不能算是傅希行早年间同人夸耀的“我大兄是玉树金枝一般的人物”了。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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